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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R山手線，從新宿到涉谷。
與中村善郎夫婦約定在東京涉谷Mack City的某家高級飯店的lobby見面。
到了東京這兩天沒有想像中的冷，氣溫保持在攝氏5度~10度左右，陽光燦爛，涼涼的風。
涉谷的中午這時都是從辦公大樓出外用餐的上班族，稍微好一點的餐廳都人滿為患，門口坐著一個個等候帶位的男男女女，很有耐心的。
由於我們剛用過了late breakfast，所以帶著很愉快的心情走著，一方面欣賞路上造型時髦的涉谷人，一面找著那家約定的Hotel。
易哲理是這次的日文翻譯，過去近半年來的聯絡協調工作都是由她擔任，本身她也是一位優秀的音樂人與演員。她與中村夫人約定的時間是中午一點半。我們猜想日本人的習慣必定是提前十到十五分鐘到，所以我們想更先提早到。一走進高級飯店的Lobby Cafe候位區，果不其然，和中村夫婦一前一後遇上了，雙方都露出有默契的笑容。
好的開場。
中村善郎是日本Bossa Nova音樂教父級的人物，有「日本的Joao Gilberto」之稱。長久以來一直把Bossa Nova音樂當正餐聆聽的我，突然想到以「東京Bossa Nova」為下一部紀錄片的題材，於是透過易哲理試探性地向中村善郎先生發了e-mail，解釋了我們的動機，結果得到了很正面的答覆。
接下來的二、三個月裏我把我自己這二十年來學習Bossa Nova音樂的心得與體悟，透過易哲理生動有靈性的日文詮釋與中村做了精神上的交流，於是終於促成了這一次在東京的碰面。
中村先生是靦腆的。
很樸素。
咖啡色的圓領毛衣，穿了很久的。 裏面是很普通的格子襯衫。 右手帶一支Seiko錶。左手的指甲是要按弦的，所以修得很短;右手是要撥弦的，所以留了一點長度。 雙手保養得很好，指甲磨得弧度很好看的半圓。 中村夫人是他的經紀人，打點他日常一切事物。 有時中村先生跟我們講話時，她會以很專注的眼神看著他。
「很可惜這次沒有機會看到中村先生的Live，」我說。
「現在剛好是演出的淡季，下個月起又會多起來，」中村先生回答。
除了從台灣挑的兩樣小禮物之外，我還送了他「歌舞中國」的原聲帶專輯CD，他則送我們一張他自己事務所Literario出版的一張作品，是一位70多歲的日本三味線大師第二代柳家紫朝的「?曲」。
這張CD在不被主流市場期待之下竟然大賣。
柳家紫朝是個世襲的名字，專門傳給三味線藝術有成就的大師。
「他才是日本的Joao Gilberto! 」 中村先生笑著說，指著封面上穿著黑色傳統日本和服手持白色狗皮製的三味線大師柳家紫朝的照片。
「我從Bossa Nova的演奏中體悟到 Bossa Nova非常接近東方的哲學思想，像禪學，而三味線的演奏卻又十分像Bossa Nova，柳家紫朝的演唱方法與Joao Gilberto有好多相似處。所以你知道為什麼Joao Gilberto晚年都喜歡一個人演出，一個人，一把吉他，這就已經接近圓滿，極喜。」
東京的Bossa Nova圈有許多傑出的藝人，以中村善郎先生最具國際知名度。 還有幾位傑出的女歌手都有以葡萄牙語直接演唱的功力。
對於大部分只知道小野麗莎的樂迷而言，她們的名字還是很陌生的。
很特別的是，大部份都不是東京人。
中村善郎是大阪人;
Hiromi Kikuoka是福岡縣人;
Noriko Yamamoto是兵庫縣寶塚市人;
Karen是神奈川縣藤澤市人;
和皇太妃雅子的小學同學原久美在神奈川縣橫須賀市出生;
只有最近走紅的Chie是東京港區人。
她們的共同點都是大學時代開始音樂演唱，有人組Band，唱民謠、搖滾或Pops，有人參加Jazz歌曲比賽，後來直到發現Bossa Nova音樂的魅力後完全著迷而立志學好葡萄牙語以及艱難的Bossa Nova吉他和絃。 日本人在這點上學習的毅力是超過世界任何一個民族的。
在東京最有名的巴西音樂的Live House就在高田馬場JR驛不遠的Corcovado餐廳，幾乎全年每一天晚上都有不同的音樂人在這裡演出巴西音樂，形成所謂的東京Bossa Nova音樂圈。 除了Sony的Jazz部門簽約藝人如中村善郎與Hiromi Kikuoka之外。其他藝人或團體的專輯多由名不經傳的獨立唱片公司發行，在市場上他們的銷量大概只有像平井堅或濱崎步的百分之一吧，就像為數眾多而且技術高超卻無法在主流音樂市場走紅的東京爵士樂手，還有那個中國大陸翻譯成三盲鼠的Three Blind Mices爵士樂獨立製作品牌。 所有的人都知道Bossa Nova音樂溫柔慵懶旋律動聽平易近人，但卻只有很少數的人會將他們當音樂主食，一般消費大眾視他們就像飯後的甜點，或假日才外出就食的異國民族餐飲，偶一嚐之。 但對這些歌手而言， Bossa Nova就是他們的生命，他們的靈魂寄託，他們的全部。 以葡萄牙語演唱，到巴西里約再進修更高級的音樂理論與演唱/演奏技巧，回到日本做Bossa Nova音樂的推廣教育，做小型講座，在全國各地小的Live House演唱，收入也許真正不能和主流的歌手相比，但是他/她們為理想而活，為實踐Bossa Nova的夢而戰鬥而創作而從不妥協。 大和民族的這點民族性是令人敬佩的，也是無人可及的。
中村先生說Bossa Nova音樂深刻的意義在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感。
這種距離感是聽流行音樂的年輕人還暫時無法體會的，需要一段人生歷練
所以說Bossa Nova是大人的音樂。
當易哲理與中村夫人暫時離開座位去洗手間的短暫片刻，我試著用英文直接與中村先生溝通，他露出可愛的笑容，兩顆門牙顯得比一般人長一些，臉也泛紅了
日文的語法發音與葡萄牙文接近，所以日本人學葡萄牙文簡單，
但英文就很不行，他謙虛的說。
我告訴他我十分欣賞他掌握Bossa Nova節奏的律動與和弦的觸感，
也問到他現在所用的吉他是否是某個大師的手工藝品
「是的，」 他說，「阿根廷製。」
「不過我認為樂器本身已經不是重點，在乎的是個人對音樂的體悟與詮釋的手法。」
談到未來的工作時間配合問題時，「我一點都不忙，我其實是個很無趣的人，」 他笑著說。
但其實能幹的中村夫人已經將他上半年的工作行程與時間安排得滿滿的。
「千萬不要讓他在冬天上摩天大樓的屋頂彈吉他就好，」中村夫人說，指著桌上那張「歌舞中國」Original Soundtrack 封面上梁一跳舞。
當聊到所謂的Tokyo Bossa Nova我提到目前走紅的歌手Chie
「她自己其實並不那麼熱衷於Bossa Nova音樂，」 中村善郎說。
「她很勉強的配合唱片公司的策略下做了兩張專輯，現在想些做別的。
其實她做的很好，她在美國加州生活了七年，對葡萄牙文也下了苦工學習」
我提到她這張專輯的製作人巴西的Celso Fonseca是我自己目前很喜歡的Bossa Nova歌手。
「我不認識他本人，」中村說。「但非常知道他的音樂。」
「我常常在東京的超級市場碰到Chie，」他說，「那種賣有機食物的地方，我們同樣都是有機食物的愛好者。」
「下次我會告訴她說有個台灣導演很欣賞她的Bossa Nova專輯，應該堅持做下去。」
「對呀，」 我回答。
「我們常常聽到自己的音樂，我的還有她的，在超市裡被播放，」中村說。
我問到是怎麼認識中村夫人的，這回換中村夫人來回答。
「我本來在廣告代理公司做Graphic部門的Co-ordinator，超喜歡Bossa Nova。
每天都戴著Walkman上班，聽Joao Gilberto的音樂。
但同樣的東西聽久也煩了，有天隨意問了一句，我們除了Joao Gilberto還有別的可聽嗎
一個坐在前面的年輕部屬轉頭回答說他知道在四?谷有個日本人
唱Bossa Nova就像Joao Gilberto一模一樣。
我一聽極度好奇，當晚就去這個Live House瞧一瞧。
結果我看到臺上是一個Band，彈吉他的那傢伙身上纏著一堆電線，哪裡有什麼JoaoGilberto，真是大失所望。
不，不，不，部屬回答，等他一個人唱歌的時候妳就知道了。
果然部屬沒有騙我，真的就是他講的那個樣子。」
中村先生以前渴望去巴西，原因倒不是音樂，只是感覺到這個國家大， 似乎無邊界的大，對音樂可說是一無所知。
大學畢業後就打了兩年工存些錢當做到巴西的旅費。
到了巴西才發現Bossa Nova音樂之美，從而開始學習。
在小酒吧那些無名的波希米亞人教會我第一個吉他和絃，在一篇訪談裡中村曾經回憶道，就是The Girl From Ipanema 的Dmaj9。
「你學吉他幾年了，」 中村突然問。
「29年，」我回答。
「學的時間比我還久呀，應該比我彈的好，」他說。
「別開玩笑了，」換我臉紅的說。
談到這裡，我忽然想到日本的年輕人常常喜歡自助旅行Backpack環遊世界的這件事。
一種探索自我的旅行。
建築師安藤忠雄在他的「安藤忠雄的都市彷徨」一書中多處以隨筆的形式紀錄他在23歲時，也就是1965年的時候，被Le Corbusier的建築感動，被一則同齡的日本年輕人堀江從神戶以小帆船美人魚號獨自橫渡太平洋到達彼岸的舊金山市的新聞所感動，被在他成長的大阪市處處可聽到的美國的爵士樂所感動等等原因決定Backpack出發去旅行。
作家村上春樹學生時代沒機會出國，反倒是成名後不斷出走旅行
寫下了像「雨天炎天」、「遠方的鼓聲」這樣的旅行文學。
幾個月前， 到台灣徒步環島旅行的富熞史生，從台北出發，朝南走 ，
每天寫下一則有趣的圖文並附的日記(見www.publiday.com/blog/taiwan)
他也是離開日本後一站接著一站前進。
就在台灣旅行的終點剛好發生了東南亞大海嘯災難，
看到電視新聞裡一具具屍體曝曬在烈日下的悲慘畫面，
在接受台灣TVBS新聞記者訪問時他決定下一站就到泰國普吉島
做人道救援義工 。
自助旅行似乎是日本年輕人一種挑戰自我，探尋自我的一種成人禮儀式。
但同時我也想到另一個比較負面的例子
前一陣子我們都知道有個24歲的日本的年輕人香田証生
在伊拉克被綁架為人質，最後日本政府不願屈服在恐怖威脅下，
他終於被斬首了
這個來自福岡縣年輕人，人生的目標一直沒找到，幹過油漆工和一些別的雜事，
也是在同一種心情下，想離開日本到世界各地去看看。
他給自己一年的時間，他告訴父母，回來後他就會長大了。
他先選擇了紐西蘭，待了幾個月後，每天電視上都是伊拉克的新聞，
他覺得他應該去看看這個戰爭中的國家。
他告訴他的同伴這麼一個念頭，別人都說他瘋了，勸他危險別去
但沒想到他還是買了機票走人了。
他飛到了約旦，然後想想不如就搭巴士從邊界進伊拉克 。
進到了伊拉克的當天他想不如就到處看看，於是他開始漫無目的在街上閒逛。
然後又沒有足夠的盤纏，不想也不能住進有軍警保護的高級飯店，
到了天黑又大意的錯過了返回約旦安曼的最後一班巴士。
一路錯。
結果像所有的Backpacker一樣，心裡一直想找一個伊拉克民宅過夜
然後有人看到他在夜色中上了一輛伊拉克青年開的轎車裡
最後再看到他就是出現在半島電視台播出的錄影帶。
「我是香田証生， 我很想回日本，」 跪在地上的他悲傷的說。
當被日本電視採訪時，父親說他好幾個月沒有他的消息，以為他還在紐西蘭
對兒子給國人帶來麻煩表示歉意。
數天後，一具無頭亞洲人的屍體在提克里市被人發現，雙手縛在背後
成跪姿被包裹在美國國旗裡。
經日本外務省比對特徵研判正是香田証生的屍體。
這真是一段荒謬的歷程。
不知道為何這件事一直讓我想到北野武一部荒謬的電影「性愛狂想曲」裡
那個一直想買一輛跑車以便得到Car Sex的白癡年輕人。
一路上他就是漫無目的的走著看著，一直想著「不如我就如何如何」，走一步想一步，一直改變想法，尋找那不切實際的目標，最後一事無成。
我老是把香田的臉孔就是想成電影裡那個傢伙。
雖然我在網路上看過香田本人的照片，像搖滾樂手那樣長頭髮，
左耳穿了一個耳環，不是沒有自信的那種年輕人。
沒有目的的旅行，奇異詭譎的結局。
「証生的靈魂要直到伊拉克和平到來的那一天才會歸來，」
香田的母親節子在告別式上流著眼淚說。
中村先生的運氣很好。
去巴西之前他沒有什麼具體的計劃，就像去伊拉克之前的香田。
但他一路有貴人。
他到巴西去的時候剛好是經濟起飛而且治安最好的時代。
我們談到未來紀錄片裡有沒有可能再找到
那群在破紙上畫著一個一個複雜的吉他和絃譜教中村善郎彈吉他啟蒙他Bossa Nova音樂知識的的無名的波西米亞歌手。
「如果現在去巴西大概再也找不到我當時在那裡所感受到的一切，」
中村有感而發的說。
「那是個美好年代。」
講到這裡我剛好想到之前買了一張DVD是關於巴西的建築大師Oscar Niemeyer紀錄片，
看到了那美好的巴西， 以及1964年軍事政變後對藝術與文化的影響。
前總統Juscelino Kubitshcek在位時正是Bossa Nova音樂誕生到流行全世界的年代。他一手打造夢之都巴西利亞-二十世紀人類最偉大的建設計畫之一， 反而讓他失去了政權。
中村是在1978年底達巴西， 剛好是20年軍事獨裁政權的末期， 巴西反而成為南美洲治安最好的國家之一。但從1984年之後改民選文人政府，巴西治安就一路惡化，像我們在電影「無法無天」裏看到的那樣。
就如同現在的智利共和國，變成南美洲唯一一個夜不閉戶，婦女夜裡可安心在馬路行走的國家，還多虧在位更久的皮諾契政權。這真是民主的一大反諷。我們台灣人對這樣的是應該體會更深，均不見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歌誦以及緬懷蔣經國時代的安定與民風之淳樸。
當我們覺得才聊到興頭上時，不知不覺已經五點多，從窗戶向下俯瞰剛好就是
涉谷那個最繁忙的路口，那個Getty Image資料照片最常見代表東京市的
地標位置１０９大樓下黑壓壓都是人頭的兩道行成菱形的斑馬線。
由於晚上有另一個約會，我們今天的會面不得不就到此告一段落。
「下次一定要一起吃飯，讓你們多認識一下音樂以外的中村本人，」中村夫人這麼說
「一定，」我說，「應該很快就再見到面了。」
真的，一定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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