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少聰
摘自1984年5月16日 中國時報副刊文藝版

一九七三年一個寒冷的冬夜，舊金山第一古老教堂裡傳出一陣陣撼人的琴聲，彈奏的是李斯特B小調奏鳴曲。有名的音樂批評家班克﹝Benko﹞先生湊巧路過，他立刻尋訪彈奏的人，一個埋沒了四十年之久的廿世紀音樂天才重新出土了，鋼琴史於是增添了一段戲劇性的傳奇。
爾文•尼爾哈齊﹝Ervin Nyiregyhazi﹞當時已是七十歲的老人，六呎以上的細長身材依然筆直俊挺。儘管他的西裝舊損不堪，談吐儀表，卻絲毫不損他那出身歐洲貴族與他的音樂造詣一般懾人的優雅丰姿。班克形容他是「貴族的優雅敏感，崇高的理想主義，以及唐吉珂德式的頑固，匯集一身，形成一個極具吸引力的人物。」已經七十歲的人，卻依然稱得上是個「最天真的理想主義者」。
尼爾哈齊一九0三年出生於匈牙利的布達佩斯，自幼便有神童之稱。四年起跟名師學琴，六歲第一次開演奏會，八歲在皇宮演出，十二歲與柏林交響樂團演出貝多芬第三交響曲。同一年他十二歲時發現了李斯特的音樂，從此便像中了魔般執意專攻李斯特作品。十七歲那年到美洲新大陸闖天下，在卡內基一連幾次演出，轟動震撼了整個音樂界，批評家們譽之為李斯特的化身。
但是，好景不常，過了沒幾年，終於因為他執拗怪癖的天才性格，不擅於人際關係，一再更換經紀人，甚至鬧到法庭上去，從此沒人敢作他的經紀人。
像尼氏這樣的一介天才，居然淪落到三餐不繼，在地下鐵車站過夜的地步。廿三歲之時，一個長他十歲的悍婦收留了他，並毛遂自薦作他的經紀人，條件是必須取她為妻，這個婚姻維持了一年，尼氏飽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虐待，離婚之後，他又在美國與歐洲兩地之間流離顛沛了十幾年，三十歲就停止了演奏生涯。這都由於他極端理想浪漫主義的性格，使他無法與帶有商業性的音樂界取得妥協。而他個人的情感生活也太過浪漫波折，生活起伏動盪不定，最後終於被他所謂的「生命的波譎變幻」壓垮了。
儘管第一次婚姻予他的教訓如此慘痛，班克說尼氏顯然始終「對婚姻制度懷有莫高之崇敬」，否則，他也不至於結婚達十次之多，而且每次都是「全部的投入」，粉身碎骨，在所不惜。尼氏於六十九歲那年，由於感激之情娶了病危的愛莎，她長他十歲。這次他之勉強願意捲土重出演奏，完全是為了賺錢替愛莎治病。他告訴人家說：「我愛愛莎，超過李斯特。」數月之後愛沙病逝，尼氏再也沒有出來演奏過。
無論音樂上或在愛情上，尼氏都像是屬於上個世紀的人物，他生錯了時代！他是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最後一個浪漫的貴族，骨子裡流的是狂?時代的血液。
如今，神童何在？大教堂裡冬夜撫琴的老者又何在？唯有李斯特那如浪潮如暗湧般的琴韻，還時時在海天盡頭夕陽餘暉之間流連徘徊。一切終將過去，一切將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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