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我在炎熱的屏東空軍指揮部看完Stephen King 的自傳書Danse Macabre，當時著迷於英文奇幻與恐怖小說的我決定譯出一小部份來打發服兵役漫長的腦袋空白期。)

我母親娘家的人姓Pillsbury，原本〈她也如此說〉與後來有了目前製造蛋糕和麵粉的Pillsbury企業的那家族是一家人。這家族兩支系中的差別，媽說，是做麵粉的Pillsbury家西遷去拓展前途，而我們這家老實地留在緬因州海岸。我的外祖母，Nellie Pillsbury〈娘家姓是Fogg〉，第一批自哥蘭姆師範學校〈Gorham Normal School〉畢業的女生中的一位──1902年畢業班，我想是吧。她在八十五歲那年去世，眼睛已瞎，又病困於床，但是仍然能夠變化拉丁文動詞字尾以及背出一直到杜魯門的所有總統的名字。我的外公是位木匠而且，有一陣子時間，擔任Winslow Homer(譯註：美國著名畫家)的傭人。

我父親那方面的人來自印地安那州的祕魯〈Peru〉鎮，在追溯得更遠的話，是來自愛爾蘭。Pillsbury的家族成員為優秀的盎格魯薩克森後裔，既穩重又踏實。我父親則顯然是一脈相承的怪人之後；他的姊姊，我的貝蒂姑媽，患有心志喪失症〈我的母親相信她是個躁鬱症患者，然而，媽媽卻從未自覺應該去角逐「貝蒂姑媽聯歡俱樂部」的會長席位〉，我的祖母喜愛用肥肉油煎半條麵包當作早餐，還有我祖父，六呎六吋高，三百五十磅之重，在三十二歲那年奔跑著趕一列火車時，當場摔死。故事還有得講。

我剛說過，那是不可能去解釋為何一個特殊的領域能以全副的的神妙的執著力量去擊發心靈，但卻可能去正確標出當你找到自己興趣的那一刻。那一刻，如果你也會有的話，是當那探水脈的卜杖〈dowsing rob〉突然之間很自然地彈動，朝下指著那藏於地底的水源的時候〈註1〉。換另一種說法，才氣只是一具羅盤，我們不預備討論它為何會指向磁力北極；反倒我們將在當指針確實擺只至那偉大的引力點的那瞬間上做番扼要的研究。

不管怎麼看來都覺得蠻奇怪的就是，我自己生命裡的那一刻要歸功於我那位在我兩歲，我哥哥大衛四歲時，離開我母親的父親。我對他已經完全不記得了，但在我曾經看過僅有的幾張照片上，他是一個一般身高的人，在1940年代的時尚下算是英俊，略為矮胖，戴著眼鏡。二次大戰期間他是個商船船員，橫越北大西洋與德軍U型潛艇賭著性命的輪盤。他最畏懼的事情，我母親說，不是那些潛艇，反倒是擔心他不良的視力致使他船長的執照被吊銷掉──每每在陸地上時，他有個習慣把車駛上安全島還有闖越停止號誌。我的視力也很雷同；那玩意看似一付眼鏡，不過偶爾我認為他們是兩隻可口可樂的空瓶倒掛在我臉上。

唐納•金是個腳底總靜不下來的人。我哥哥在1945年出生，我在1947年出生，到了1949年我的父親就不見了…雖說在1964年，剛果內戰期間，我母親堅持說她在一份登載白人雇傭乒團替這一邊或另一邊打仗的剪報裡看到他。我猜想那簡直不太可能。到那時候他應該已經是四十多歲五十出頭的年紀了。倘若真是這樣的話，我誠心希望在這同時間他已經校正過他的鏡片度數了。

在我父親離家之後，我母親開始自立謀生，辛苦地工作。再往後的九年當中我哥哥和我沒有很多的機會見到她。她一連串做著低薪資的工作：洗衣店裡燙衣服的人、麵包店裡夜班的甜甜圈師傅、商店店員、管家。她對彈鋼琴很有天賦，也是個很有幽默感偶爾帶神經質的女人，而且她把每件事照顧得面面俱到，就如她的前輩女性正做的事一樣。我們家從未有擁有過一輛汽車〈要等到1956年才有部電視機〉，但是至少從未少過一頓飯。

在那九個年頭裡我們踢著小石子走過鄉村，總是回到新英格蘭區。1958年時我們回到緬因州永久定居。我的外公和外祖母已步入八十，家族雇請我母親在他們的風燭殘年中照料他們。

這裡位于緬因州的的杜藍鎮〈Durham〉，當這些家族瑣事聽來也許已經偏離正題甚遠了時，我們這才進入故事核心。距離杜藍鎮那棟我哥哥與我一道成長之處的小房子大約四分之一哩的地方有一棟可愛的磚造房子，是我母親的妹妹依斯琳〈Ethelyn Pillsbury Flaws〉，和她先生歐倫〈Oren〉的住所。在他們家的車庫頂上是一間可愛的、長長的閣樓，有著鬆鬆垮垮、會發聲響的地板，以及那種令人著迷的閣樓香味。

在當時這間隔樓將整片複雜的外房舍串結在一起，他們一棟毗連一棟，最後接到一座很大的舊穀倉──所有的這些房舍都散發出那種早就被移走的芬芳草秣之令人欲醉的香氣。不過有處地方還是可以讓人憶起昔日家畜家禽曾被飼養在穀倉之內的情形。如果你爬上第三層，你可以察覺出上面有若干數目很顯然死於某種不知名疾病的雞隻骨骸。這段路是我常做的朝聖之旅；那些雞隻的骨骸有魅惑之處在其中，他們橫躺成一個羽毛小丘，如月光中浮游塵埃一般短促易散，那些有一度曾是他們眼睛所在的黑色眼窩中暗藏著某種秘密……

但是車庫上的這間閣樓類似一個家族博物館。屬於Pillsbury家這邊的每一個人時時置些物品在上面，從傢俱到相片都有，留下來的空間只夠讓一個小孩在狹窄的走道中盤旋而過，要低下頭來避免撞到豎燈的支架或者要跨過一個裝著舊壁紙的樣品的條板木箱，那是從前某個人為了某樣已被人遺忘的理由所保存下來的。

我哥哥和我實際上並沒有被禁止登上閣樓去，不過我的依斯琳阿姨見我們造訪那兒會皺起眉頭，因為那些樓板只是擱在上面，並非釘著的，還有一些則已經掉了。那真是再簡單不過，我認為，去以輕快的步伐踩著，然後頭一鑽，穿過一個洞，再跳到底下的水泥地上去──或者跳進我歐倫叔叔的綠色雪佛蘭小貨車的床墊上。

對我而言，在1959年或1960年一個寒意甚濃的秋日裡，我阿姨和叔叔的車庫頂上的閣樓間就是那支在羅盤針顯著地移指至某點心靈上的真北極的場所。就在那天我不期然地找到我父親的一箱書──四零年代中期的平裝書。

閣樓間裡有我母親與父親許許多多的婚姻生活，我現在可以瞭解為什麼，在他從她的生命突然消失之後，她要把他的東西搬走越多越好，然後將它們丟到一個陰暗的地方。就是在那兒，一年還是兩年以前，我哥哥發現一卷我父親在船上拍攝的電影膠捲。大衛與我一齊拿出我們存的錢〈瞞著我的母親〉去租了一部放映機，然後在出神的沉默當中，一回又一回地看著。在某一刻我父親把攝影機交給另外一個人，然後他出現了，來自印第安那州祕魯鎮的唐納金，靠立在欄干旁，揚起他的手，微笑著；毫不知情地對著當時他甚至還未想像到的兩個兒子招著手。我們將膠卷捲回，看它一遍，重新捲回，再看一遍。然後再一遍。嗨，爹地；不知如今你人在何處。
裝在一另個箱子裡的是他好幾堆的船務手冊；再另外一個，外國物件的剪貼物。我的母親告訴我每當他慣常把一本平裝西部小說塞進他的後口袋去四處遊歷時，他真正的興趣還是擺在科幻和恐怖小說上。他曾嘗試動手寫了一些這類型的故事，將這些稿子投到當時暢銷的男性雜誌，如Bluebook和Argosy。結果連一篇也沒有刊登出來〈「你爸爸的天性裡沒有很強的耐心」有回我的母親以冷淡的口吻對我說，而這幾乎成為她難得對他下評語的一次〉，不過他的確接到好些張個人退稿通知單，當我還是十幾歲到二十出頭的年紀裡，我本身也累積了好多好多張，我管那些玩意兒稱做「此稿無法錄用但請再接再厲」通知單("This-won't -do-but-send-us-more")〈在那令人喪志灰心的階段中，我偶爾會想到如果把一把鼻涕擤在這張退稿通知單上的話，不知該是何等模樣〉。

那天我找到的那個箱子裡是如寶藏般珍貴的許多本舊的Avon平裝書〈Avon paperbacks〉。Avon，在那段歲月裡，是一家出版有關奇幻和靈異小說的出版社。我如今回憶那些書我還是帶著十分的情感──特別是那所有的Avon圖書都包裝有的閃亮封套，一種介於雲母片和莎蘭牌包裝用錫箔〈Saran Wrap〉的材質。每當以及如果故事步調過於遲緩，你可以將此亮晶晶的東西從封面上一長條一長條地剝下來。它發出極動聽的聲響。雖然這事脫離了正題範圍，我還是心存愛意地去憶起四零年代的Dell平裝書〈Dell paperbacks〉──那個時候它們全數都是神秘小說，而且每本書後面都有一張豪華的地圖，顯示犯罪的現場。

那些書籍的其中之一冊是Avon「精選集」〈"sampler"〉anthology〈全集〉這個字彙顯然地對這本書這類題材的讀者們來說是過於玄奧而無法領悟它。它收錄了Frank Belknap Long的故事〈"The Hounds of Tindalos"〉、Zelia Bishop的作品〈"The Curse of Yig"〉，以及其他一大堆由早期的Weird Tales雜誌所挑選出來的短篇故事。其餘的書之中兩本是由A. Merrit所著的小說──Burn, Witch, Burn〈切莫與出道較晚的Fritz Leiber的作品，Conjure Wife混淆在一起〉與The Metal Monster。

這堆舊書中的精品，然而，是一冊H.P. Lovecraft〈註2〉的選集。我已不復確定書名為何，但我卻很深地記得封面上的畫：夜裡的一座墳場〈鄰近上帝國度的某處，假設道！〉有一隻從一塊墓碑底下爬出來，生著長長的尖牙與一對火眼金睛的噁心的綠色怪物。在牠身後，僅暗示到卻未畫出圖樣來，是一條向下通至地球內部的隧道。從那時起至今天我不誇張數目地說已經讀過數百種Lovecraft書籍的版本，可是那幅畫卻始終是把H.P.L.的作品給我一語道盡最精彩的一幅……而我竟然無從得知起這位畫家可能是誰。

當然了，那箱書籍並非我與恐怖的首度遭遇。我認為處在美國當你在十或十二歲的年紀之前如果不曾與至少一個怪物或精靈接觸過的話，那你必定是既瞎又聾。不過它是我與嚴肅的奇幻恐怖小說〈fantasy-horror fiction〉的第一次照面。有人稱Lovecraft是個騙錢的小說家〈hack〉，這個稱謂我願意激烈地駁斥，但無論他是或者不是，又無論他是個暢銷小說的作者或是個所謂的「文學小說」的作者〈視你的批評方向而定〉，就此事而言實在不發生任何影響，因為，不管是上述任何一者，此人把他的作品當一回嚴肅的事看待。而且它展現出來了。所以說那本書，得惠自我那離家出走的父親，乃是我第一次嘗試到一個比週六下午在戲院上演的B級電影或是Carl Carmer與Ray Rockwell的少年讀物更有深度的世界。當Lovecraft寫"The Rats in the Walls"和"Pickman's Model" (註3)的時候，他並非單純寫著玩玩或想撈點外快賺賺；他實是費了心血在上面，而且那是他嚴謹的態度，與那支內在的卜杖對之反應的其他任何事物有同等的份量，我認為。

我將那些書從閣樓帶走。我的阿姨，一位小學教師及徹底的實際主義化身對它們強烈地反對，但是我堅持保有它們。那天以及隔事，我第一次造訪雷恩平原〈Plains of Leng〉；首回認識了那位邪門的油國組織成立前〈pre-OPEC〉的阿拉伯人，Abdul Alhazred〈The Necronomicon一書的作者，據我所知，這本書從未被推薦給「每日一書聯誼社」〈Book-of-the-Month Club〉或「文學協會」〈Literary Guild〉的會員們，雖說此冊書被深鎖在米斯卡塔尼克大學〈Miskatonic University〉的「特別收藏部」地下室已有多年而名聲大噪〉；走訪麻薩諸塞州鄧尼治〈Dunwich〉市和阿坎姆〈Arkham〉市的幾所城鎮；還有就是，尤其重要的，被「脫框的顏色」一文〈"The Colour Out of Space"〉中淒涼不堪及令人發毛的恐懼牽引至心神恍惚的境界。

一兩週之後所有的這些書都不見了，而且從此我再也沒有看到它們。我一直懷疑我的依斯琳阿姨恐怕是這個案件中的一位未被起訴的共犯……到最後也無關緊要了。我已踏上我人生的道路。Lovecraft──我父親的恩澤──為我開啟了奮鬥之路，如同他開啟我的前輩們一樣：其中有Robert Bloch, Clark Ashton Smith, Frank Belknap Long, Fritz Leiber, 與Ray Bradbury。又當Lovecraft，雖說他在那可以驗證許多他無法想像的恐怖畫面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就逝世了，於本書內不佔有太多篇幅的同時，讀者最好要牢記著那是他的影子，長而瘦削，還有他的眼睛，黑且嚴肅，壓覆在此後出現的幾乎是全部的重要恐怖小說上面。從我所見到的第一張他的照片當中就是他那雙眼睛讓我記得最清楚……就如同那些迄今仍懸掛於許多英格蘭區房子內的舊肖像中的眼睛一般，那彷彿看著內在也瞧著外在的黑色雙眼。

那彷彿在跟蹤你的一對眼睛。

(彭文淳的補充 )
簡要介紹Arkham House。
在美國恐怕找不到一位用功的奇幻小說迷手邊沒有至少一兩本那些著名的黑皮書在他或她的書架上──而且也許是供在高高的榮譽位置。
August Derleth，這家立基在威士康辛州的小型出版書屋的成立人，本身是一個相當不帶才氣的辛克萊路易士派小說家，卻是一位真正的編輯天才：Arkham House是把H.P. Lovecraft、Ray Bradbury、Ramsey Campbell和Robert Bloch等人的短篇故事作品集結成書出版的第一家……而這些書只是Derleth傳奇的一小部份。他將書以限量版發行，從五百冊至二千五百冊的數量不等，舉例，其中有Lovecraft的Beyond the Wall of Sleep與Bradbury的Dark Carnival，如今都成為收藏家極力尋求的對象。

註1：本文譯自Danse Macabre 書中第四章"An Annoying Autobiographical pause"的第三部份。第一部份曾敘述他和他的克萊頓叔叔一道去dowsing的往事。所謂dowsing是美國人的一項民俗。相傳有此神奇技能的人，只需憑藉一根許願骨狀(Y字形)的樹枝(以蘋果木最佳)就能夠在地面找到地底的水源供鑿井用。那時候史蒂芬•金家的那口水井每年夏天總是會乾枯一個月左右，帶來諸多不便，因此克萊頓叔叔決定要為他母親找口新井。那年(1959年)史蒂芬•金十二歲，早就不再相信聖誕老人或dowsing這類一代傳下一代的童話故事，但他想這算是蠻有趣的打發時間的方法，並抱著懷疑的態度跟著克萊頓叔叔的身旁在自家後院附近看他怎麼個變這戲法。後來當這支卜杖拿在史蒂芬•金自己的手上也指著地面某處魔法般地上下抖動時，他相信了。五、六年之後，果然在此處鑿出一豐沛的水井(「我們可以一直飲用至世界末日，而且它還依然不斷有水湧著。」)

註2：昨天(2/6/1987)我找到了三冊H.P. Lovecraft的全集，買了其中兩冊，有他全部的短篇經典。極好！

註3："Pickman's Model"被拍成Rod Serling's Night Gallery影集之一單元，曾於民國七十五年(1986年)四月八日在中視頻道重播的「驚魂懾魄」影集播出。故事敘述十九世紀末美國波士頓城的Miss Goldsmith跟隨老師Richard Pickman習畫，深被其才華所吸引，因而暗戀著他。但令他不解的是，每次老師帶來供觀摩的自己的作品總是畫著恐怖的題材，尤其每次都有一隻青面獠牙的怪物。而且總是似有難言苦衷地拒絕她到他家拜訪的請求。有天下課後，她跟蹤他回家，終於發現真相……下水道裡住著以食腐屍為生的怪物(是否聯想到電影C.H.U.D.？)，由Pickman圈養在屋內井裡。當怪物見家中有生人闖入，立刻瘋狂地對她攻擊，兒Pickman為了保護心愛的學生，奮不顧身地與之揪打在一起，在這陣混亂裡，Pickman被怪物擊斃。數十年後，有人租下這棟房子，發現井內藏有數幅已成為「失蹤的名畫」的Pickman的作品，當慶幸天降橫財之際，卻不知此井更深更陰暗之處有一對燃燒般發亮的眼睛正窺視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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