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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事情，不是我想笑，」攝影師錢翔說。
「有時候真他媽荒謬透了，連悲劇到後來都演成喜劇。」
能別來最好別來
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關於他的二三事。
告別式當天，天將雨不雨的，陰沉沉灰暗暗，在基隆五堵，下高速公路的交流道出口好久才問到公祭地點。
去捻個香，至少送他最後一程，堅持出發的人這麼說。
寶塔花圈婉拒，奠儀一概謝絕，能別來最好別來，這是行前我們被告知的。
但現場一看，來了不少於數百人吧，真不聽話，連花圈輓聯的數量也沒少。
很多許久未謀面的朋友都出現了，交換了幾個眼神，一兩句話，長嘆短嘆。
大多數人不發一語，原地張望或來回踱步。
要講些什麼呢，這樣的日子，這樣的事。
不少人聚在柯一正導演的身邊，似乎想聽一些什麼沒聽過的內情，但也都沉默。
生前的他，有時前一秒似看盡人生般的豁達，下一秒又莽撞如青春期的少年。
說他的生命似戲，是陳腔濫調，說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又是輕率論斷。
面向靈堂，橫排列隊，一撥又一撥人向他行鞠躬禮。
約莫半個小時之後才輪到我，三鞠躬，同時看念真導演一襲黑衣代表家屬答禮，進場退場不到一分鐘的時間。
離開前看到陸續還好多人開車抵達。
不確定是否每個人都真的認識照片裏那個老傢伙，只能說他真的知交滿天下。
他個性直率，童真不失，曾經給過我們許多歡笑與感動，但也帶來煩惱與心痛。
長久以來我就想寫些關於他什麼的，但嚴格講起來，我不是那個最對的人，因為認識他不久也不深。
我甚至懷疑自己能力。
如果真要寫點什麼，大概就是關於我們一起工作的時間以及那段時間之後在工作場域耳聞他的事，好的，壞的。
回憶中，他的生命燃燒的很美，也很透徹。
他是東哥。
我覺得他是台灣最好的製片
記得5、6年前一個有明月的晴朗夜裡，開車正離開林口阿榮片廠回家的路上，放在右手邊座位的手機突然響起，來電的是吳念真導演主持的電台live節目，要我立即做一段簡短的Call-in連線訪談。
就在交流道口不遠處的路邊，我將車停下，搖下車窗，聽著手機中傳來助理的指令，靜待廣告結束，進到節目現場。
據說這節目的收聽率很高，我自己從來沒聽過。
第一次做這樣的事，用電話摳應，手機在通話狀態待機到耳朵發燙。
馬路上的快車呼嘯而過都回竄進通話聲中。
忘了訪談內容的正題為何，大概是關於電視廣告製作的相關話題，我自我介紹以及描述導演崗位上的工作概要與拍片發生的有趣點滴，同時線上還有另一位我不太認識的知名廣告人做三方通話。
簡單聊一下金城武的廣告是怎麼拍的好嗎？我被這麼要求。
因為配合金城武在日本的工作進度，於是我們必須從台灣帶隊去東京拍片呀，我說。
「那製片的工作不就很重要嗎？」吳導問。
「是，這兩三年，我的製片都是東哥。」
「那你覺得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我覺得他是台灣最好的製片。」
「台灣最好的製片？喔，是嗎？」用一貫的吳氏口吻，
「你確定？他有這麼好，我怎都不知道？」他笑。
「真的，不蓋你，」我回答。
好，我們進一段廣告。
這之後對話暫停了幾分鐘。
之後講了什麼全忘了。
東哥是吳導的親弟弟，本名連碧東。
為何哥哥姓吳，弟弟姓連，這緣由始末在幾年前吳導的自傳式電影「多桑」大概都有交代，連皮吳骨還是吳骨連皮，一時忘了。
然而至今為止吳導還沒有寫過任何懷念東哥的文字，連一個字都沒有，至少我還沒看過，想必一定有他極大的苦楚。
幾年後家人接二連三的悲劇又上了報紙的頭條，吳導的小妹都說這是一個被詛咒的家庭，她哭訴，大哥，我們家可以不要再上報紙了好嗎。
將心比心，最親近的人最悲痛的事，叫吳導如何下筆？
他是電影掛的
東哥的名聲在業界早已如雷貫耳，對我而言卻遙不可及，他是電影掛的，我幾乎不碰，難有合作的機會。
聽說他剛轉行進來拍廣告片，祝福他吧，道不同不相為謀。
「連碧東說要認識你，」有天下午製片Larry打電話給我。
每個都喊他東哥，從沒聽過這麼連名帶姓的。
這麼呼他，很怪，第一次聽到。
蓮稗冬，三個音節聯想到什麼中藥材，冬蟲夏草類的草本植物。
「不是叫他東哥？」我說。
「無所謂啦，自己人，都在寶麗，」他回答。
我們第一次合作就是這個時候，他才剛進寶麗公司當製片經理。
他給我的第一印象，煙抽得過份，檳榔咬更兇，下班總愛與製片們在會議桌上吆喝十三張，十足是個江湖草莽人物。
對他而言我還是一個很陌生的導演，戴眼鏡，不抽煙，講國語的，太拘謹太斯文，氣味不投，我們之間罕有話題可交流。
他跟念真導演似像非像。
光看照片，霄壤之別，念真雅，東哥土，毫無關聯。
當有一次因為一支廣告影片的製作會議，兩人同時出現在寶麗公司的辦公室時我心裡才暗暗驚呼「啊，真像！」。
只是兩人不太交談，各站一邊，目光避免交會，念真導演風趣，不停說笑，從總統大選選情分析談到老虎伍茲，話題枯竭時就起身，甩甩腰臀，做果嶺小推桿動作，東哥則老是低頭看桌上的報紙，翻了又翻，連分類小廣告都不放過。
說是念真導演的胞弟大家還不信，明明看起來像老幾歲的哥哥。
他個頭不高，皮膚黝黑，紋路很深，像風乾的棗子，經常眉頭深鎖，眼睛瞇成一線，面露愁苦，一副憂國憂民的苦難容顏，但其實才剛過不惑之年。
而超齡的滄桑，也常讓剛接觸他的某些得道人士覺得可一眼論斷他的出身，經常，猜出來的答案，雖不中亦不遠矣。
但你仔細端詳她，耳垂肉寬厚，鼻頭兩翼亦飽滿，不可不謂福澤之相。
若教他從賓士房車裡跨出，自謂從中南部北上之田僑大地主，低調的億萬富豪，我八成也信，怎看都不該是個歹命人。
或許懂面相的高人可鑽研他的五官，發掘某些命理的實證。
就因為長相特殊，教人一眼記住，這成了幹電影製片的優點，但後來也卻成為悲劇的起點，大家都認這張臉，劫數難逃。
那個入秋帶有涼意的傍晚，他坐在製片經理的位置上，亂七八糟的發票與請款單據散落滿桌，看他一張一張拾起來，對照金額填寫內容，焦頭爛額，字跡潦草。
他與來報帳的年輕製片助理之間這樣一段對話傳進耳朵裡。
「你勘一個景檳榔買一千多？」
「就好幾個人吃呀。」
「飲料也一千多？」
「就熱呀。」
「連洗三溫暖也拿來報帳？」
「就過夜呀。」
「三溫暖一次要洗五千，你到底洗哪裡？」
「就很累呀。」
「幹另娘。」
做好製片是沒有捷徑的，先做一個好的人
我們稱他東哥，但發現老電影人們，像侯導或福哥只管叫他阿東，那是他十幾年前剛入行幹雜務幹小弟的時候，習慣至今。
當一位執行製片，他是很多導演的最愛。
原因無他，重承諾。
沒十分把握不講九分話。
認真守法，正直豪爽，笑臉迎人，許許多多老電影人才講究的份際與禮貌，他一直謹記在心。
做好製片是沒有捷徑的，先做一個好的人，他這麼認為。
對於這業界逐漸式微的傳統價值，他則經常感嘆萬分。
幹，以前我們絕對不會這樣…
開查某也來報帳，幹另娘。
離開九份上台北，他獨自一個人在社會大學摸索二三十年，千奇百怪什麼行業都嘗試過，直到被侯導帶進電影圈，當上了製片，終於發現這行的精采多變才是他人生的最愛，在這之前所有的生命經驗幾乎就等於為這份工作而備存糧的。
你怎這麼好笑，有次我問。
因為我吃苦太多，他回答。
在拍片現場他是絕對閑不住的，總要攬一些別人的活兒攪和攪和。
不僅僅喜歡自願當導演的副導教戲，更喜歡跳上鏡頭去演，天生喜感，幽默自然，走位精準，毫不含糊，很多廣告片或電影常常一想到本土的甘草角色就非東哥莫屬，算一算他真的拍了不少片子。
你怎這麼好笑，有次我問。
因為我吃苦太多，他回答。
玄妙的答案，頗富人生哲理。
這些年下來，自己總算慢慢能體會這句話含意。
似乎記得北野武也說過自己的幽默常是建立在他人的苦難之上。
我自己有兩支廣告片也推東哥上場演出。
幾次工作記憶中特別清晰的部份，不單是表演內容，反而都是他戲外的快人快語。
記得有天在宜蘭南澳一所面向大海的小學拍片，東哥既是演員又是製片更兼任我的副導演。
這是一個迷你小學，一至六年級的同學加起來也不過幾十個。
一大清早小朋友全部集合起來圍成方陣，讓攝影師擺構圖。
原住民小朋友特調皮，抓龜走鱉，來一個跑一個，好不容易都就定位了，開機吧。
這時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一位媽媽，蓬首垢面，右手牽了一位才學步的一歲嬰兒，搖搖晃晃闖進畫面正中央。
「你們誰是那個電視導播？」媽媽東張西望的。
卡！幹。
「我兒子很可愛，給你們拍照好不好？」
攝影機後方的東哥馬上身手矯健地衝向前帶走小嬰兒。
「可愛可愛可愛，不過太小了，我們要大的，你看看他們，這麼大的，」東哥很客氣指著其他小朋友，還比劃比劃高度。
似乎不明白，媽媽再一次帶嬰兒入鏡。
「你幹嘛不給我家小朋友拍照，很可愛的啦！」
再次帶走小孩，東哥這次連媽媽一併拖走。
「我們等一下單獨拍他特寫，一定漂亮漂亮的，好不好？現在先讓我拍其他人…」
「不要！為什麼別人家小孩可以拍照我家的小孩就不可以拍照？你們給他拍照！」
「妳嘛好心啦！」
「你不拍照我也不讓你們拍照，誰怕誰！」
說罷，索性她就賴在地上不走了。
「走啦走啦，」幾個鄰人上前幫忙架開她。
然後這媽媽被移走到離鏡頭稍遠一點位置，心有不甘但也不再起鬨。
「醉了，常常喝到天亮的，」一位同族鄰人看看媽媽，看看我們，比劃了舉酒杯仰頭豪飲的動作。
才以為安靜下來沒事的媽媽，這時候突然發飆，歇嘶底理尖叫。
「你們漢人全都欺負我們原住民！」
「全部的漢人都欺負我們原住民！」
「我們原住民不是給你們好欺負的！」
同一種意義的三種語法都用上了，她持續宣洩著。
連小朋友也嚇住了，站在原地乖乖地不敢動。
無可奈何，大家靜靜不語，看著她無理取鬧。
早上magic hour最美柔和的光線全沒了，太陽爬得很急，一下就上到頭頂，強光刺眼，變成火辣辣的炙燄，夏季的空氣既潮且悶，熱浪陣陣襲來，背脊全汗濕了。
東哥沉不住氣，急了。
「幹另娘，漢人哪有欺負你們原住民啦，我們全部漢人都被你一個原住民欺負！」
開罵完，我們忍著。
幾秒鐘之後，他搖搖頭，走到一旁，自己大概也覺得好笑。
日常生活上東哥大而化之，吃的隨便，服裝也簡單。
他愛穿寬大的T恤，洗舊的牛仔褲，戴東京巨人隊的棒球帽，一雙Reebok的慢跑鞋穿了許久也沒見他換過。
我最怕麻煩，他說。
同樣的故事他反覆說過好幾次。
因為侯導的「戲夢人生」參加坎城影展，出席大會主辦的接待酒會，第一次來到法國，第一次穿上租來的tuxedo禮服，坐在位置上，等候一道一道前菜上桌，看著滿室盛裝赴宴的貴賓，手握香檳，談笑風生，虛情假意，令人渾身不自在；新皮鞋又他媽小半號，腳趾太緊腳板猛出汗，還要右手拿刀左手拿叉，看著盤中複雜的食物，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吃起…乾脆一走了之，離開會場，捲起西裝褲管，脫下皮鞋，一手拎一支鞋，迎著海風，打赤腳，瀟灑走回公寓，吃台灣帶來的阿Q桶麵，坐陽台，觀海景黃昏，快意人生。
事後大家說，阿東啊，你真土。
他回答，幹另娘，你們才假。
先節錄一段工作日記
10/25/2001 東京 微涼
晚上太陽企劃的社長井堀(Ihori)邀請我與邴哥吃飯，約在東京JR新橋站附近的一家廣東料理店「翠園」。
菜十分不好吃(一點也不道地，騙日本鬼子)，但整晚的氣氛卻很融洽，聊天十分盡興。
我們的翻譯是由住在東京十多年的王川女士擔任的，她來自上海，也是井堀社長多年的好朋友，透過她輕鬆的開場白相互介紹後，日中雙方就極自然的找到一些共同的話題，包括電影、藝術、音樂以及這些年來的中國經驗。
井堀社長，1935年，昭和十年出生，戰後這一代人踩在東京的廢墟上，開創了當代日本文化的視野與高度。
就如同市川準導演在「Tokiwa莊
青春」裏所描寫的手塚治虫，藤子不二雄等偉大漫畫家在1950年代創業成長的故事，他們都是這一代的人。
1962年井堀成立太陽企劃社的時候，才不到三十歲，應該是日本最早的廣告公司之一。他一生受到西方思潮影響極深，無論是關於哲學、美學或東西方的宗教，都有涉獵，也熟悉美國爵士樂，更因閱讀而胸懷萬卷，談話過程中隨時都可以引經據典做一番有深度的申論。
在座的另一位較年輕時髦的杉歧部長則通常接不上話，在一旁陪笑。
他負責公司的海外業務，同時也是製作部總監，一看就像是個欺善怕惡，勢利的傢伙，英語流利，外在體面，穿名牌西裝，對夜生活資訊十分敏銳，私底下我們戲稱他是太陽企劃的「娛樂總監」。
聊到中國經驗，井堀神不知鬼不覺還露了一手功夫，看手相。
據王川事前提醒我們井堀手相論命的道行很深，不是泛泛之輩。
「他平常是不替人看手的，」王川說。
大概井堀社長幾杯加話梅的紹興黃酒下肚，一時興頭上，開口就要我把左手伸出來，然後他瞇起眼睛。
「你的事業線、智慧線都很好，就是想做的事情太多…」他分析。
「什麼都想做，但時間太少…賺很多錢，但就是守不住…女人緣極好，但體力有限…」。
日本老半仙醉話連篇，一番高論，博得眾笑。
回到新大久保的甲隆閣後，邴哥從房間打內線進來，語氣神秘兮兮的說，他要到我房間坐坐，「我們談一下」，。
我不知道這麼晚還想談些什麼，但是直覺地知道可能有點不對勁的事發生了，所以很迅速的把凌亂的房間整理一番。
但五分鐘後，錢翔也打來告訴我他從台北帶來了一個星期之前我們也是在東京拍的易利信T-65「I Love You」篇的T/C帶，錄在DV上，問我要不要先看，所以就約二樓見。
甲隆閣的二樓原本是個小小的coffee shop，但因為某種原因結束營業了，自此之後就一直空著，堆了桌椅冰箱等雜物，前幾年我們拍片來住宿，老闆娘大方地借出來當會議室用，幾年來我們一直喜歡住在這裡。
但這一次不太一樣。
我們看到的是，空間被寬大的白麻布分隔成兩半，布幔裡面有張男人的遺照，黑白的，桌上供著鮮花水果，成了半個靈堂。
一問得知老板娘已離婚許久的前夫幾天前過世了。
日本人的喪禮儀式終究是很素雅的。
是的，從每天一大早開始，我們就坐在這裡，一個掛白布的靈堂旁，開會，畫腳本，寫工作報告，甚至吃午餐，日本的工作人員也早習慣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結果我們看的是剪接師小孟在台北大略粗剪的off-line cut，節奏有點凌亂，不知所云，但大家還是給個面子咯咯笑了，苦中作樂吧。
突然之間傳來邴哥的聲音。
「兩件事情，」邴哥走進門就嚴肅著一張臉。
「第一件是麥當勞的腳本…。」
「第二件比較重要…」
我們忽然聽出語氣有點狀況，不約而同抬頭望著他。
「連碧東死了！」
「什麼？」我驚呼一聲，「再說一遍！」
「連碧東死了。東哥死了！自殺。在九份。今天才發現，可能死了兩三天了。」
日記只寫到此處。
突然間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那晚後來大概是這樣的。
這絕對不是第一次自殺
邴哥的話一停下來，大家都靜了。
太震驚，頓時之間無從反應起。
空氣凝結了。
在這緘默的一刻，該想些悲情該哀悼嗎？我的思緒卻逆著來：
唱歌的東哥。
每次在錢櫃唱歌時我們會指定他的招牌曲，黃鶯鶯「哭沙」。
喂，快按催歌鍵，不然等下他又後悔不唱了。
在半推半就下，他舉起已經被後生小輩握到發燙的麥克風，隨著電視螢幕上的節拍點，倒數四三二一，沙啞的喉嚨唱出走音的歌聲。
「轟(風)吹來地沙…」
歡呼尖叫，東哥萬歲。
歡呼聲在記憶中迴蕩，在思緒裡放大，轟隆隆的。
那個故事多到講不完，一直要我們替他口述歷史出回憶錄的東哥；
那個面有苦相卻天天講笑的東哥；
那個古道熱腸，一直想幫助年輕電影導演打進廣告製作領域的東哥；
那個老是被警告要嚴守商業機密，但接到影劇女記者打聽八卦的嗲聲電話就破功的東哥。
東哥，你爆的料嗎？不然記者怎會知道這些細節？
哪裡，我都沒說，好啦，我只說一點點，剩下他們自己亂編的…
許多畫面一直閃過眼前。
幾秒鐘之後回到現實。
「這絕對不是第一次自殺，」
一陣緘默後，攝影師錢翔開口。
「你怎麼知道？」我問。
「我只能說他終於成功了。」
「啊，聽起來十分慘。」
「是很慘，我告訴你我所知道的全部。」
喝一口茶，錢翔開始：
「前幾個月有次我開車去誠品，找不到車位，正一條巷子換一條巷子繞來繞去的時候，遠遠地就看到一個傢伙走在馬路正中央。
我車子開過去接近這個人的時候，這才看到，東哥。
他臉又紅又腫，眼睛很沒神，整個人很難看，從來沒看他這樣子過。
我搖下車窗喊他『東哥！』
他這才仿佛清醒過來，轉過來看著我，回一聲『錢翔！』
『你怎麼在這裡？』我問。
『我來找個人。』他回答。
『你的臉怎麼搞的？』
『噢，上禮拜去墾丁曬的。』
「我看他除了臉之外沒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也知道他有點尷尬看到我…，你有沒有借他錢？」錢翔突然這麼問。
「我沒有…，本來之前有次他打電話來聊了幾句，接下來吞吞吐吐的要跟我借錢，三十萬，我考慮了一陣子，知道必定是有去無回，其實也超過我的能力範圍，只好很含蓄的拒絕了，」我回答。
「還好你沒有借，他跟周圍所有可能的人都借遍了。我是躲不過的，那段時間拍很多他們家的片子，每天都會接到他的電話，想算了，總要有人幫他一把，還是借了。」
「多少？」
「二十萬。我也就這麼多。明知道這個錢只能替他應急，不能解決問題。所以那天他看到我很不自在，因為自從借走了錢後，他人已經消失了一陣子，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錢翔講完之後停了一下，左右看看大家，然後繼續開始。
「後來才巧呢。
我不知道去哪裡，碰到攝影師小沈，以前我們在長澍就認識了，又聊到東哥。
他說有一天他在九份勘景的時候，山路之間轉著找鏡位，眼看天色逐漸暗下來，打算離開，就把車切到一條較偏僻的小路下山。
結果就在一個彎道口，迎著黃昏的逆光看到一個人的身影，望著遠處，站的位置有點危險，再往前一步就要掉下去了。
他很好奇這個人站在這種偏僻危險的地方幹什麼，於是很好奇的多看一眼，結果──你猜對了，東哥。
『東哥！』小沈大叫。
這一叫嚇一大跳，他轉過頭來，眼神無助的看著小沈。
『你怎麼會在這邊？』小沈問。
你知道東哥回答什麼？
『喔，我在想我媽。』
小沈覺得他的眼神很怪，又不好意思多問，只注意到有一輛應該是他開來的福特車停在路的另一邊。
小沈告訴他，站在這裡危險，要他保重。
東哥只是嘆口氣點點頭沒什麼反應，說些事情忙完過兩天就會回台北之類答非所問的話，於是小沈就離開了。」
錢翔一口氣講到這裡。
又喝口水，他繼續：
「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是另一個人跟我講的，
「東哥再度出現在台北的時候是回到藍月上班的那天。
大家都嚇了一大跳，因為就是那張臉紅腫的可怕，有人看出來那是典型的一氧化碳中毒的模樣。
在那之前他告訴柯導說他要請幾天假，回九份去看他媽，順便處理一些私事。
有筆製作費還帶在他身上。
柯導沒問什麼也准假了。
有人猜可能又回去賭。
以前他周末常從台北開車回九份，大家以為他回家，他也這樣告訴別人，結果到最後都被拆穿，根本沒回家，去了別的地方。
這次不知道怎麼回事，在那裏又輸了錢還是幹嘛，半夜結果就把車開上山，找那個只有他才知道的隱密的山洞，一個人躲在裡面喝酒──他從來不喝酒的──大哭一場，不知道有多少委曲。
之後靜靜的寫了四封遺書，其中一封是留給柯導的。
然後出去把橡皮水管套上汽車排氣管，拉進車內，把四個窗戶封死，上車發動引擎，再吞下一把安眠藥…」
「哇，老天！怎會這樣子？」我說。
「結果後來發生的事大概你們聽了都覺得好笑。
他吞完安眠藥後就昏死了，等著讓一切事自然發生。
結果到了早上他又慢慢甦醒過來，感覺天是亮的，汽車還是發動著，收音機電台的音樂還響著，但自己怎麼還沒死，幹。」
這時大家笑了。
很不忍，但沒辦法。
「然後他從照後鏡看到自己的臉，嚇了一大跳，腫的跟他媽豬頭一樣，他打開車門，走到後面一看，地面竟然是濕的。
原來前一天夜裏不知道哪個時候下過一場大雨，他那條套在排氣管上的橡皮水管已經早被雨沖掉了，口是開的，鬆垮垮的垂著。」
「真他媽喜劇，」我說。
「你才知道…這一向就是東哥的作風。」
「接下來就是我在誠品碰到他的那天，他才剛回到台北，回到藍月上班，沒有人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現在我把前後連起來了。」
「他的事情，不是我想笑，」攝影師錢翔說。
「有時候真他媽荒謬透了，連悲劇到後來都演成喜劇。」
錢翔的故事說到這裏。
無語。
大家靜默。
連窗外也靜悄悄的，巷弄裏連路人都沒有。
甲隆閣位在東京新宿大久保的鬧區，但這個午夜卻是靜的出奇。
關於東哥的話題，悲情不多，反而話匣子一開，儘是荒謬人間事。
夜半兩點的甲隆閣二樓，坐在掛著老闆娘前夫遺照，燃著常明燈的靈堂的白紗帳邊，四個人聊著一個剛剛自殺死去的人，而這個人在過去的四年裡跟我們關係又是如此緊密。
第二天起早，我們第一件事就是到巷子外一間大陸人開的網吧，上Google。
然後四個人擠在小小的電腦螢幕前閱讀新聞。
此時網上新聞還沒做大，小小一篇，寥寥幾語。
說念真導演聞訊趕到現場認屍之後神色黯然不發一語。
真死了。
他真他媽死了。
「沒其他的選擇嗎？」我問。
「照他的性格，死路一條，」有人回答。
出來之後誰也不想再提起這件事。
我不斷地想著這些事。
到底這樣的死法在他心裡擺了多久？
選一種死法？而不是如何找一條活路…
是不是在他還若無其事地同別人嘻皮笑臉的同一時間，腦中早已經盤算了好幾種死法？
放棄了集合眾人力量解決困難最後的希望，直奔死路。
他隱瞞了全部的人，把所有苦裝進肚子裡，然後真相自己全都帶走了。
賭，小或大，幾乎是這業界有部份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消遣。
常聽到某些片廠人士燈光師或攝影師一下通告就急著在片廠辦公室一隅擺上一桌，吼一聲，來喲，四人圍坐，台灣麻將或十三張牌，幾個鐘頭下來，賭金幾萬到數十萬台幣不等。
他們的共通點都是家有嚴妻，兒女眼中的好爸爸。
外遇不敢，豪賭無膽。
但男人慾望總要有個出口。
關鍵在於節制，絕對不耽誤工作，再怎麼盡興就僅限圈內好友之間。
據說只有東哥真敢賭到外面的場子去。
這癖好，戒不掉，收不了，愈陷愈深。
記得有次我們在附近的咖啡店開完會之後，還聊著天，一起走回辦公室。
接著他回房裡自己的座位上去，幾個平常的牌搭子剛好就在裡面刁十三張。
一轉身就看到他手上已經抓好了一把牌，眼神全變了，我打招呼要先離開的話他完全沒聽到，仿佛不認識我是誰，只是盯著左手上的撲克，右手幾張牌抽來換去，然後高高舉起啪的一聲用力擲出一把full house在桌上，說
塞另娘！
兩千一百萬愛台灣的同胞都看過
幾乎所有的人都認識東哥。
第一次意會到這件事實是在1999年的二月，一個灰撲撲的晴天。
我們正離開台中工業區朝交流道方向的路上，東哥駕駛，車速不慢。
「導演，你不知道我以前開計程車的，」每次他握方向盤當運轉手這句話他就拿出來，忘記講過已經千百次了。
突然間他毫無預警地方向盤打左，把車開到對面的車道去，逆向行駛，減速，停下，拉手煞車。
「一百！」東哥說，鏗鏘有力。
路邊一個尋常檳榔攤，沒有霓虹燈管，沒有辣妹西施的那種。
樸素的歐巴桑低頭熟練地把檳榔包好，快手快腳，拖鞋喀拉喀拉地走向車窗來交給他。
東哥探出頭，像在高速公路收費站那樣，一手交錢一手接下檳榔，這時候歐巴桑驚呼一聲。
「ㄟ你不是那個保力達Ｐ？」
馬上就看到東哥丟了一顆檳榔進到嘴裏，喀嗤咬了兩下，笑而不語，得意的…
「我看這人耐安呢面熟，一定是演電視的。」
然後她轉身揚手叫她女兒。
「趕緊出來看保力達P喔。」
全車爆笑。
那是幾個月前東哥演出了念真導演的保力達Ｐ廣告，強打猛播，兩千一百萬愛台灣的同胞都看過。
千萬要把這張照片保存好，有一天我們用的到的
從電影圈轉到廣告圈，他有很多不適應的地方。
舉例來說，他完全無法適應自己明明是個帶槍打仗的武將，卻老是被逼走進廣告代理商和這些拿筆的文人開會的這件事。
而且他說他不懂廣告人開會總愛胡謅，儘是虛偽。
有一次一個PPM他非出席不可，他聲明他選擇只坐在導演旁邊，堅持絕對不發一言。
十幾分鐘之後，當會議進行到比較細節式的討論時，我聽到有奇怪的聲音傳出來，轉過去一看東哥的頭己經斜側90度睡翻了，嘴巴張得大開，呼嚕聲一聲比一聲強。
代理商的人看看我怎麼解決。
我搖醒他，他睜開眼睛，不動，瞅著天花板幾秒鐘，若無其事，然後閉眼再睡。
會議繼續進行，所有人當他不存在。
那次去台中就是為了一個計畫去日本拍攝的飲料廣告，與客戶做拍片前的PPM會議。
主題是少女、迷信、粉紅色。
因為預算不是太充裕，時間又剛好接近三月上旬，我們想趁機會拍到櫻花，於是大膽的決定到春天櫻花最早開的九州福岡市，而不是東京市，但當時台灣還沒有人去過福岡市拍片。
那麼這次到福岡拍片由誰來做協調工作呢？
東哥想到了小 史子小姐。
小是知名的電影人，嫁給了一位台灣導演，住在永和，是台灣與日本電影界最重要一座橋樑。
「就像我的親妹妹，」東哥得意的說。
多年前拍侯導的「戲夢人生」時他們同在一個劇組而結識，從那時開始就經常在一起工作，多半也都是侯導的電影。
「對不起，我完全不懂電視廣告。」
從來沒有電視廣告片經驗的小，聽完工作內容之後馬上就拒絕了。
「也許會為你們帶來許多麻煩喲，」典型的日本禮貌。
但後來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東哥打了好多通電話到她家，終於說服她至少親自來一趟公司和我們見面聊聊。
我把對腳本的拍攝想法和小解釋一次後，她清楚很多，並認為完全不是太困難的事。
我們決議把我寫的腳本裏幾個沒設定好的場景都找到，然後回台北再和客戶及廣告代理商開一次會，這之後就決定了正式拍片的時間，小則提前出發做準備，她對福岡也熟，因為是她的出生地。
「我在福岡也有很多電影圈的朋友，應該幫的上忙，問題不大的呦，」她說。
很快沒幾天後，我們就搭日亞航出發，飛到福岡勘景。
航程很短，兩小時左右。
傍晚抵達福岡國際機場，下了飛機，氣候涼爽，空氣特別清新。
拍片勘景這件事不特別令人興奮，我很興奮的是，福岡，這個剛被時代週刊選為亞洲最適合居住的都市的前三名，我特別想看的地方，就要在展現在眼前了。
三天後又回到台北。
提案開會。
然後再一次飛回福岡。
這一次看到小坐著助理開的九巴來機場接我們，面有慍色，但什麼話也不講，直到了晚上和東哥單獨在一起了，終於把憋在心裡的悶氣爆出來。
她大概表達了從電影人的角度來看，台灣廣告人出奇地沒有紀律與效率，許多先前的承諾臨到拍片前還是不清不楚。
接下來就是她與東哥之間私人的事情與工作重疊的部份，他們談了一整夜，小似乎很後悔接了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東哥則以哥哥的口吻盡力安撫她。
東哥愛笑，幾乎每天天一亮，就以無厘頭式對話逗工作人員開心。
廣告片拍攝準備的工作進行的相當順利，偶爾發生的小麻煩解決起來也不費勁。
福岡市名不虛傳，寧靜，雅致，高級，地大人稀，公共建築都美，駕駛者普遍有禮，守秩序習慣猶勝東京許多，走在寬闊的人行道上，身後騎自行車的學生或婦人要超越你時猶會輕聲對不起。
正式的拍攝前兩天黃昏，勘景剛回，正從小店吃完道地的博多拉麵與炒飯，滿足地走回十分鐘路程我們所投宿的平和旅館。
一路上東哥哼著他小時候從收音機學來的日文歌，像電影多桑一樣，雖然不懂日文但旋律卻記得滾瓜爛熟。
「導演，我們剛吃博多拉麵，那你小時候家裡有沒有聽這首『博多夜船』？
我唱給你聽聽，」看他手舞足蹈，十分開心。
嗚嗚嗚，像孩子般的走音高歌，聒聒聒，一隻飛過天際的黑色大烏鴉也和著。
這樣愉悅的心情直到突然間一通透過小的日本手機找東哥的電話，才被打斷。
一接起電話他馬上深陷憂鬱之中。
是台灣家裡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在九份的母親病重的消息。
家裏要他放下工作趕回台北。
寒風中，東哥與小站在路邊談了很久。
遠遠的我聽到他提高音量反覆強調，不能放下這裡的工作。
我才知道，這一次日本行是東哥第一次帶隊獨立負責一整支廣告影片的監製工作，他的壓力很大，有來自代理商的期待也有來自寶麗製作公司的預算壓力。
小則勸他放心，日本這裡不會有狀況的。
冷冷的夜風刮起，氣溫驟降，我們的服裝似乎太單薄。
各自回房前東哥交待我千萬不要擔心。
夜裡我躺在床上，不太能睡，想了許多危機處理的方式，結論是如果沒有東哥的話，工作還是可以順利進行，但少了他的笑聲會減少許多樂趣。
第二天一大早要最後覆景，我以為就我們攝影導演組出發了，意外在旅館大廳碰到東哥，看他眼睛血絲滿佈，明顯失眠。
你留下來休息吧，我說。
沉默了一下他說，不要，今天讓我考慮一下，想跟你們去外景逛一逛，順便散散心。
出發到太宰府市。
這是距離福岡市不遠的一個美麗衛星都市。
是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一個適合出外賞櫻的春日和。
一路上小的日本手機響個不停，儘是台灣打來的電話，要東哥聽。
我看到坐在後座的東哥傾身向前，雙手接過電話，如千斤重擔，雙肩下沉，背脊彎曲，舉起來貼在右耳，皺著眉聽著，然後很無奈的重覆「我知道….我知道…」。
車上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凝神聽東哥的電話對話，一路上的氣氛都隨著他的心情跌入谷底。
下了車，見到一條古意盎然的民俗街，許多年紀相仿的年輕媽媽推著娃娃車，互打招呼；
一戶戶店面擺出色香味俱全的九州地方名產，吸引著路人，幸福。
戴上太陽眼鏡，抬頭看，陽光正好，滿街的吉野櫻花樹枝還是空無一物，似乎都待命等著起跑槍響，很可能在任何一刻就乓一聲驚人盛開。
放眼望去，盡是美好的事物，幾乎忘記自己這趟的目的，像個觀光客，只陶醉望眼前明治時代風貌的精緻美景，傻愣愣的想著日本的好。
「來呀，怕你，想幹嘛！」
突然間身後傳來兇惡的爭吵聲。
轉過頭一看，東哥和我的製片Larry臉貼臉怒目對峙中，兩個人都充滿火藥味，戰事一觸即發。
幾個人馬上跑過去拉開他們。
被拉開的東哥悻悻然走到遠處，燃起一根長壽香煙，猛抽了一口，然後小走到他的身邊。
這是第一次看到東哥這種程度的怒容，一把火。
Larry是我自己的製片，這一次工作在台北出發前他與東哥就曾經因為兩人的角色都是監製的問題爭執過。
幾分鐘後，我問Larry發生什麼事。
「沒什麼嘛，就是權責與分工的問題，」他回答。
「大家來日本壓力都大，別搞內鬨了，東哥媽媽又…」我說。
話沒講完剛好就看到遠遠地又與小發生爭執的東哥突然一蹲，「嗚嗚嗚…」張嘴嚎啕大哭，像小孩一般的抱著他的裝滿現金的JanSport背包坐在馬路中央，完全豁開了，小則尷尬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刻聯想到那張128松滬事變日軍轟炸上海閘北火車站時有個胖娃娃坐在鐵軌上哭泣的經典照片。
「嗚嗚嗚…」東哥哭。
多久沒看到大人放聲哭了？
「嗚嗚嗚…」東哥繼續。
聲聲哀戚，大人的淚水。
「嗚嗚嗚…」繼續哭。
大約一分鐘吧，漫長的一分鐘。
「我不要做了，現在就回台灣，嗚嗚嗚…」
劇組很多人目睹這一幕，靜悄悄的翹頭，全都散開。
你明白這動作代表的意思。
團隊的精神在哪裡？
每一個人都獨善其身，都當不沾鍋，他媽的。
路過的日本人則用無法理解的眼神望著這群台灣人，像觀望一個災難現場。
「彭導，別理他，待會就好了，」小氣猶未消，說完調頭就走，眼角似乎掛了淚珠一滴。
但是我留下來並朝東哥方向走去。
「東哥你安怎了？」
「導演你跟Larry做就好了，幹你娘，我不管了….嗚嗚嗚…」他繼續嗚咽著。
「東哥，別哭了，我們去吃中飯好不好？」我試著哄他。
「不吃！我要回家看我媽…幹你娘，他最大我是什麼，嗚嗚嗚…幹你娘，你屌你自己搞定，我回台北去！」。
勸不動，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靜靜的坐在旁邊望著東哥，很想抽根煙。
其他工作人員早就地球表面消失。
「嗚嗚嗚…」偌大的委屈，讓東哥哭不停。
抬頭，一片白雲緩緩飄過，九州的雲，跟台灣不同嗎，為何這時顯得如此蒼白與無情？
十分鐘之後我又走回東哥身邊。
先跟他解釋我所理解的，製片Larry絕對沒有頂撞他的意思，一定是語氣太急讓他誤會了。
這時的他已經肯溝通了，但要他從馬路上站起來還是不願意。
我再輕拉他一把。
「別這樣，剛才我們不是說好在太宰府吃抹茶紅豆冰？」
他停頓想了一下，然後眼睛轉左，故意不看我，用手背抹去眼淚，鼻涕掛在鼻孔。
「導演你知道我的為人，無論管發生什麼事，我一定會這個片子拍完……」他一邊啜泣一邊講。
「我當然知道 」我回答，「但媽媽的事不是更重要嗎！」
「我會跟我老婆那邊交待清楚的，你放心，」東哥說。
到了下午，東哥又開始活蹦亂跳，像個孩子般，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一切事都沒發生過，沒有，什麼都沒有，眾人的幻覺罷了。
「拍片完我要買皮卡丘給我女兒，」他說。
「我女兒最喜歡皮卡丘。」
我第一次聽到東哥有個女兒但不知道幾歲，以為還是個四五歲小女孩吧。
其實那時候我甚至連皮卡丘是什麼都還不知道。
「皮卡丘到底是什麼？」我終於開口，很丟臉的。
「你看，就是那個呀，卡通呀，有沒有，就那個黃色的，有耳朵有尾巴的，」東哥指著一家玩具店櫥窗，開心地說。
隔天正式開拍。
老天爺很賞臉，小很幫忙，演員也很可愛，拍片工作一切順利，沒有什麼可以抱怨的地方，片子理論上應該不錯的。
第二天，吉野櫻花全都講好似的，瞬間就開遍了全福岡市，像有人按了一個開關，從0ff一個喀嚓切到on，一秒中全都亮起粉紅色柔和的光芒。
每天都像活在節日的氣氛裡。
我們來到半山腰上的愛宕神社，很多少女來祈求戀愛運。
掛了滿滿的祈願小木排，據說很靈驗。
我祈求工作平安，交片順利。
東哥祈求母親早日康復。
站在神社後方可以眺望福岡市全景，一隻老鷹自在地翱翔在風中，我們都沉默了。
「本番」是東哥在拍片現場最喜歡用的日文，就是英文的Action。
站在攝影機遠方的他，高舉右手，待命，Arri三型攝影機馬達答啦答啦啟動，同步錄音打板，看我點頭，馬上張嘴大喊一聲「紅棒！」，聲音嘹亮，響徹雲霄，高音部份有點喊破嗓子，喜劇感十足，逗得在一旁沒上戲的臨演女生摀嘴呵呵笑。
畫面裡站定位帶頭演出的兩個女生一時間被這笑場岔開注意力，似乎都忘掉剛剛才講好的表演動作，停了兩秒沒反應，攝影機roll空，東哥馬上再一次招手示意，小女生們這才回神過來，我們就看到五十厘米鏡頭裡七八位高校妹妹在走廊上飛奔。
這個拍片的場景是福岡市歷史最悠久的一所高中女校，她們剛慶祝過105年的校慶，走廊的木地板質地精良，踩過了明治，大正，昭和，百年不壞，到今天平成年還晶晶發亮。
最後一組鏡頭拍完，女生們都伴在東哥身邊拍照，滿是各式各樣朝天V字兩指「耶」的卡哇意表情。
拍片最後一日，我們提早收工特別要求司機載我們去一個賞櫻最美的地方，縱使是非假日，這裏還是擠滿了人男女老幼坐在櫻花樹下野餐，大人們喝著啤酒聊天，我們選了一棵最大的樹下照收工大合照。
看著太陽慢慢西沉，人潮逐漸散去，我們也往停車場的路上前進，就在某一個角度，我透過屋簷，看到最後一抹夕陽餘暉美極了，剛好東哥不偏不倚就站在那個光影完美的位置上。
「別動！」我大叫。
東哥馬上不動，面朝天，有默契配合做一個一二三木頭人。
攝影師陳大璞這次剛在台北博愛路買了夢幻機Leica M3，特別裝Kodakchrome的正片，一路掛在胸前炫燿。
我要大璞抓東哥角度。
「我取全身喔！」大樸說。
「這個光好，拍出來一定很屌，導演，以後我要是出回憶錄一定要拿來做轟(封)面，」東哥自己抬頭找光位，移動了一小步，然後像個小孩般開心的一邊舉起右手，擺出勝利POSE。
卡嚓，停格。
結果到今天為止我始終沒看到這張照片。
那次拍片後一年，陳大樸與我之間發生了一場極離奇的誤會，我們不再一起工作，也不再連絡。
喂，大璞，為了東哥，千萬要把這張照片保存好，有一天我們用的到的。
福岡之行後，我與東哥彼此距離拉近了，在台北的辦公室見面多了很多可聊的話題。
他送給我他參加第一屆東京影展之後留下來的海報與小冊子。
「你如果想拍電影的話，希望這些資料對你有用。」
「你看這是『一隻野馬』」，他指著某部電影演職員表上日本松竹的製片人市山(Ichiyama)的名字。
每次他來台灣我都當面這麼給他叫，然後請小歡(翻)譯給他聽，呵呵呵。」
「日本人真傻，來台灣什麼都喔依稀，請他吃屎嘛喔依稀，」他說。
有天他從凌亂的抽屜翻出一根香菸。
「導演，我不抽煙，這根送給你，」他說
「我也不抽煙，」我說。
「那好可惜，我本來想你抽抽看看味道如何。」
「抽抽看無妨，」我說。
「這支怎麼來的你知道嗎？
「有次陪侯導去見黑澤明，他那時候身體已經不太好了，不方便外出，就在自己家裡招待我們。
「他和侯導聊的很開心，臨走的時候拿出Omiyagei送給侯導，是一包煙，天皇送他的御煙，很珍貴的，他自己都沒抽過。
「之後侯導分給很多人，我也留了一根。」
這根煙是全白的，在濾嘴的頂端印上一個紅色的皇室徽記。
點起打火機，燃起這根千金不換的御煙，才發現味道沒什麼特別的，像記憶中Mild Seven的淡煙，也許根本就是Mild Seven去改的，而且燃燒得特別快，沒兩分鐘就天皇再見了。
神話般的天皇御煙就像台灣皇民終戰前第一次從廣播中聽到宣布無條件投降的天皇的真實聲音，軟弱無奇，夢想破滅。
「這是狗與狗的戰爭！」
第二次我與東哥一起到日本，就是福岡之後二三個月馬上的事情，又是為了金城武的廣告片一道回到了東京。
就在往品川方向的山手線上，乘客極多但卻安靜異常的車廂上，運氣極好，有人在我們面前下車，空出座位，我們高興坐下來。
一開始沉默，不講話，偽裝成日本人。
不過幾分鐘東哥就悶到受不了，要開口，破功了。
不開口而已，一開口就是中氣十足，完全是喊紅棒的那種高分貝音量，還將手舉高，指向頂上的一張車廂廣告，並起身離開座位邁向前幾步，同時不忘懷抱著他裝滿現金的包包。
「導演，你看得懂那個日文在寫什麼？」
廣告是張同一景緻同一角度，在一天之內不同時間的一系列三大照片，中央位置寫了一行文案。
聽到這把沙啞又突兀的外國聲音，幾個人側目過來，眼白半露，但奇怪的是，我卻一點也不尷尬，反而嬉皮笑臉，用一知半解的日文瞎蓋，最後呵呵笑開，成就一件日本人所謂No Manner的無禮行徑。
反正去你媽我們就是外國人有啥好看的，我這麼想，東哥隨遇而安的自在感染我也改變我。
這一刻我想多了解他一點。
「你和你老婆怎麼認識的？」我問。
他猶豫了幾秒鐘。
JR列車轟隆隆的經過代代木站。
「她是政大畢業的，當公務員，我小學沒畢業。」
「那時候你在幹嘛？」
「我開計程車。」
「喔。」
「有一次人家介紹，我們約在咖啡店見面，我不講話她也是，坐了半小時，不知道聊什麼，她可能看我蠻老實的，就直接問怎麼樣。」
「我說什麼怎麼樣？
「就是要不要繼續呀，我老婆說。
「我說好呀，反正只要你看的起我就好，
「就這樣呀。」
「酷，」我說。
隔天早上在甲隆閣的coffee shop，周房正行的製片南里，市川準的製片浘川，與北野武的製片田中背著大包包準時到達，全是小的朋友。
因為賣小面子，從電影公司告假出來擔任這次廣告片拍攝日方的監製。
南里對於協拍費用的態度很強硬。
預算單打出來超出我們容許的範圍許多，身為導演的我只得配合一直簡化腳本內容。
他是福岡人，落腮鬍渣，圓臉，一臉霸相，自稱絕對是當年元朝沒被神風掃到東海裡餵魚而幸運在九州登陸的少數殘存茍且偷生的蒙古軍的後裔。
他反覆強調，在日本拍如金城武這般當紅的藝人是不能用廉價的配備操作的，但東哥強調，無論如何，最後的底線到此為止，不再讓步。
幾番數字拉扯無效，僵局。
互有敵意的氣氛，劍拔孥張，一個字，悶。
他站起來點煙猛抽一大口。
「幹另娘，吃人夠夠。」
「金城武也是台灣人，」他說。
他仰頭望著窗外，一派談判破局大不了責任雙肩扛的英雄氣概。
然後他轉過身來疾言厲色對小說，
「翻譯給他們聽，說我們台灣人們不吃這套，」
「這是狗與狗的戰爭！」
狗？
兩小時連續無中斷的，口乾舌燥的，硬碟快當機的，小突然停下來。
為什麼狗？她問
突然之間，由我先開始，逐漸蔓延全桌，再也嚴肅不起來。
爆笑。
「國與國的戰爭」。
浘川和田中聽了翻譯後也忍俊不禁。
這一笑就卸除武裝，不再對立，實是不打不相識。
東哥省下大筆預算，功不可沒，同時捍衛國格尊嚴。
而這句話成了日後的經典。
我和東哥沒有共同的話題，我們的生命經驗可以說是完全沒有交集的。
但奇怪的是，我們可以不靠太多語言就可以做意義完整的溝通，而且沒有任何不自在。
從東哥的角度解讀，將我們繫在一起的，是一種莫名的緣份，一起拍片而且老是到日本出外景，前世的我在台灣，一定是良善的日本駐地軍官，而他是帶隊的野戰班長。
聽不到的，用手語的
1999年初夏，易利信溝通篇的文字腳本寫完對客戶提案通過之後，我帶到寶麗公司，東哥讀完，半?不發一言，然後走出門外抽煙 。
我不知道怎麼回事
抽完煙後回到辦公室，對我說
「導演，我女兒就是你腳本寫出來的那樣，聽不到的，用手語的。」
我一時訝異，接不上話來。
「我從來不知道，怎會這麼巧？」我說。
「你如果想要多了解她們聽障的人，我帶你去見我女兒，看約哪一天。」
東哥告訴我，結婚後生了一個女兒。
但不幸的變成了聽障，原因也不詳，為了不放棄她的教育，必須去唸特別班。
小時候為了這個特別班的事情，費了講不出來多少的苦心也付出了很多錢，栽培她。
天資聰明的她，成績一向很好，升上國中時不辜負期待地進了學區裡的明星學校中正國中。
校方每天有輔導課，要上到晚上九點。
那天晚上東哥坐在計程車上一路沒講什麼話，頭枕在背靠上，出奇的沉默。
一付那種反正等下你看到就會懂的態度。
我事後才理解，他的壓力，怕見到東嫂。
我們七點不到就到了中正國中附近，走進一個小西餐廳，東哥先約的地方，向服務員拿了菜單，但還打不定主意吃什麼，接著東嫂就到了。
第一次見到東嫂。
她剛下班，從板橋趕過來。
一進門看到東哥，她沒有任何寒暄 ，只是說，「我叫她七點休息的時間出來一下。」
東哥看看東嫂，然後說，「我老婆。」
「妳好，」我說 。
「他是導演，」東哥對東嫂說。
然後就是一陣沉默。
東哥一直翻著菜單，突然間對西餐名很有興趣。
東嫂靜靜地望著門口。
這時東哥女兒剛好進門，化解這尷尬的一刻，然後大家的目光焦點集中在她身上。
她像媽媽，瘦瘦的，很文靜。
那個愛皮卡丘的女孩，原來這麼大了。
東哥要我和她隨便聊一聊。
果真，她就像我腳本所寫的那樣，講話時聲帶發出字句是一種不清楚的模糊雜音，那是因為聽障的關係無法像正常人般學習語言。
右耳上掛有一個助聽器，說話時習慣性右傾。
談話之後我發現她極聰明，而且遺傳了東哥的幽默感，聊起學校裡老師的笑話更是令人噴飯。
聽到好笑快樂的地方，東嫂時不時露出疲憊但欣慰的眼神望著女兒。
短短的十五分鐘時間很快就到了，她必須回去上輔導課。
我轉過頭望著她離去，白色制服，瘦弱的背影，令人不捨。
更遠方看到是中正國中三年級的教室，燈火通明，一整排長廊亮著日光燈慘藍色的光線，令我想到自己滯悶悲慘的國中歲月。
「國中課業壓力真重，」我說。
「是呀，讀這麼多書幹嘛，」東哥回答。
東嫂抬頭冷冷看他一眼。
「你們平常都不講話的嗎？」回公司的路上我問。
「反正各過各的，早上她上班去，我載我女兒上學，回家時通常她已經睡了，也沒什麼好聊的。」
「你平常下班都幹嘛？」
「我又沒讀書，也不喜歡粉味，有人找我去玩，我說女人沒興趣啦，
其他偶爾就十三張，玩賭的還有興趣。」
「喔。」
「導演你從來不賭博的？」
「沒有那個腦袋啦，一定輸錢的。」
2004年，念真導演的胞妹也燒炭自殺，上了蘋果日報的頭版，撰文的記者還順帶提到了東哥與東哥的女兒，寫了一段「東哥自殺後留下了一位智障的女兒」云云。
東哥的女兒現在已經上大學了。
對這些八卦記者，我三字經肏出來。
東哥自殺的隔年，東哥母親也過世了。
同一年，太陽企劃的井堀先生也走了，從發病驗出癌症末期到死去，不超過半年。
據日本製片告訴我，井堀先生堅決不肯化療，直到最後一刻他都要有尊嚴的活著，不被插管或光頭。
就在驗出癌症前後的那段時間裡，他還不忘親筆用毛筆以日文書法寫了一封信寄給我與邴哥。
毛筆寫的日文信。
試問今天還有幾個人能執毛筆寫信呢？
我說過，那一代偉大的昭和人。
四大頁厚沉沉的棉紙上寫下極優雅的日文草書，開場是歲暮時節的雜感，接著提到那次難忘的晚餐，太陽企劃同仁們從我們台灣劇組的工作精神上學到很多云云，未來記得多聯絡，生命苦短，要珍惜人與人之間的緣份。
含淚感動。
沒 頭 神
我跟東哥最後一次合作是為立邦漆廣告一起到新疆喀納斯勘景。
那年的中秋節前後。
西行，車速一百二，在施工品質達國際水準的高速公路上，橫貫新疆，夜空清澈若水，豐田四千五百CC牛頭車的擋風玻璃正面迎向地平線上的初升滿月，像電影裡才有的電腦合成畫面，太虛幻。
過份明亮的月光直射眼底，時間一長竟覺刺目。
歇腳在布爾津。
第二日在布爾津夜市坐在板凳上吃了烤魚幾尾，佐喀納斯啤酒，難吃。
他說想家，提到了富基魚港的海鮮，台灣最好最新鮮的，真的非常喔依悉，下次一定要請我與少芬去。
晚飯後散步在額爾濟斯河畔，初十六的月像張銀盤倒映水面，波光蕩漾，
錢翔說今天總算來到這高中地理課本他媽背個半死記不住的地名，額爾濟斯河，我國唯一流向北冰洋的河流，他背誦。
仰望皓月，東哥若有所思。
「導演，我回去可能不做了，」他說。
「為什麼？」
不語。
回到台灣之後東哥就辭職了。
就是如此。
東哥變了。
沒有人知道東哥為什麼忽然之間沉默了許多，常請假，原因講不出來，就是請假。
即使人在辦公室裡也像個「沒頭神」，兩眼茫然，魂不知道飛到哪裡了，大家都知道東哥的改變，但就是沒有人問得出究竟是怎麼回事。
「東哥的報帳單愈來愈簡單了。」
「什麼意思？」
「也就是愈來愈不清楚了，舉例來說三十萬的製作費完全沒有明細，只寫『拍片』二字。」
「你知道他以前多仔細嗎…」
他離開寶麗公司之前打電話給我好幾次，說好是之前的約定。
「導演什麼時候有空？我們不是講好要去富基漁港？」
「導演你最近忙不忙，喔，看你有空出來聊聊天。」
「導演你在開會喔，對不起我再打來好了。」
「導演你在台北嗎？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喔…在新加坡喔，對不起，你回來再打好了。」
其餘有幾通電話就是吞吞吐吐，言不及義。
我當時一直在新加坡拍片，沒機會回到台北。
等我回台北時，他已經到了柯一正導演開的藍月公司上班。
東哥帶不少業務過去，整個公司氣氛很好，鬥志極高，每個人每天幾乎都忙拍片。
聽到他走出低潮，又為他高興。
然後我們各忙各的，我依舊漂泊在大山大水的外景地，不斷在飛機或車輛上移動中。
終於有一天在台北又接到電話。
「導演你終於回來了，身體好不好？跟你說一件事…我家裡有急事，你方不方便…想跟你調一點錢…」
這是最直接的一次，也就是要借三十萬的那一次。
我掙扎了很久，婉拒，東哥，可能沒辦法，我說。
喔，沒關係。
東哥極失望的放下電話，之後就再也沒聽到他的聲音了。
我不夠朋友。
我以為我是。
我他媽的以為我是。
當時候我的收入不穩，房貸壓得透不過氣，拿三十萬真的吃力。
我遺憾沒有騰出一天和東哥一起去富基漁港。
騰出一天不工作有這麼難嗎？
遺憾至今。
直到有一天大家傳出東哥捲了藍月公司的製作費，沒來上班，失蹤了。
幾百萬。
其實就幾百萬而已。
我遇到邴哥，打聽東哥的消息。
「找他的人一狗票，」他說。
「地下錢莊也打來公司要人。」
「說不出面要追殺。」
然後接下來十分鐘我聽到了最令我驚愕的消息。
一切所作所為與我所認識的這位朋友是來自多麼孑然不同的人格。
檳榔攤附近都認識這張臉孔，保利達P又來了…
你可以不要再找她了嗎，她已經搬家了…
放過她吧…
保利達P帶著刀出門…
人生最後的日子裡，他一方面被人追討他欠下的，但同時另一方面他卻也要討回他付出過的。
在這時候，他需要的也許不單單是錢，一大筆的錢，還有一樣錢買不到的東西。
但他兩樣都沒有得到。
「東哥怎麼會做出這種事？」
「想不到吧。」
「太不可思議了。」
「我說他已經很久不在公司了，我們也找不到人。」
東哥自殺的事成了台灣影劇版的頭條。
連碧東 引廢氣自殺
知名製片、演員連碧東，昨天上午九時三十分許，被人發現在瑞芳鎮大粗坑電視轉播站附近產業道路旁，引自己轎車廢氣自殺。車內留有兩封遺書，分別給導演柯一正等人，內容除表達自己歉意外，並沒有多說什麼。案經檢察官吳佳齡查驗後認為無他殺嫌疑，交由家屬自行帶回。
連碧東（四十七歲）是名導吳念真的胞弟，據親友表示，連碧東可能受到國內經濟不景氣影響，現在不僅欠有上千萬元債務，還被地下錢莊日夜逼迫，因此，大家質疑，他是在走投無路情況下，才走上這條絕路。
根據家屬透露，連碧東係在9月18日上午開著自有福特轎車，稱欲搭載小孩到學校上課再擬到公司上班。孰不知，就此失去音訊，家屬不論透過何種管道找尋，都一直找不到，因而早已預知可能凶多吉少。
瑞芳警分局轄區九份派出所，係在25日上午，接獲電話報案，派出所員警立即趕往現場，發現連某已經氣絕身亡，且時間可能已過了五、六天，身體開始發黑腐爛。警方因而保留現場，並向檢方報驗，下午經法醫深入察看，確認並無他殺嫌疑，於是發交家屬善後。至於連某真正尋短原因，及其背後是否另有隱情，家屬對此並不願多談。
我猜想，
在山洞裡嚎啕大哭的東哥一定比在日本福岡那天更嗚咽無助；
寫下遺書的字跡一定比填報帳單般的更撩草；
只不過我猜不到，上山遠眺海洋思念母親的同時，孤獨的他輕哼博多夜船嗎？
[I]企港邊，送君來分離，珠淚粒粒滴，
咱雙人情甘意甜，因何來受阻礙，害阮心空虛。
心悲哀，環境不應該，迫咱分東西，
咱總是愛忍耐，萬事若照心意，早日倒轉來。
心茫茫，看見海波浪，伴阮扇東風，
沿路來思念情郎，像今日咱來分離，何時再相逢。[/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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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式之後第七天一大早有拍片通告，我擔心起晚了，躺在工作室的地板，淺睡了幾小時。
我以為我醒了，穿好衣服趕到了現場，一個小學。
校園一片漆黑，我抬頭看到只有拍片選擇的那間教室燈火通明。
天還沒亮，很奇怪，但所有的臨時演員都到齊，正坐在走廊上等化妝。
沿著走廊一路上聽到他們輕聲聊天，有男有女和小朋友，其中幾個人我以前用過。
走進亮燈的那間教室，攝影機已擺定位，就放在講臺正前方大約兩米之處。
講臺的正頂上倒吊了一盞Tungsten色溫2000瓦的燈，做主光源，因為第一個鏡頭就從這個位置的中景拍起。
我和坐在機器旁邊的攝影師打招呼，他說光都佈好了，就等演員化妝，並問我要不要從鏡頭裡看一下，然後他挪開了身體，把位置讓出來。
我彎腰，把眼睛放到攝影機的finder上檢查一下。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外面一陣騷動聲。
是東哥的笑聲，他和所有人打招呼。
已死去的東哥來到了我們拍攝的現場。
你怎麼回來了？有人問。
來看你們工作。
你怎麼可以回來
就請假一下子呀，呵呵呵
接著東哥就走進在攝影機的觀景窗格裡，剛剛好就在頂光下最完美的位置，額頭發亮，精神抖擻。
我抬頭起來，講台一片炫目的金黃色光線，有點刺眼，看不清楚。我必須再低頭看著監視器，畫面裡出現的他就像平日一模一樣棒球帽反戴夾克與牛仔褲。
「導演我們來玩遊戲，」他開心的說，像我記得他平日的語氣一般，好像過往的事都是一番不正確的記憶。
好呀。
我們比猜拳。
怎麼比？
我出數字拳你們跟我，不能停。
這簡單。
那我開始嘍。
啊123456789 東哥高舉雙手快速變化指頭做數字的動作。
啊123456789
啊586473219
啊586473219
啊312765948
啊312765948
玩了幾把，我哈哈大笑上氣不接下氣，太有趣了。
馬上有另一位製片接我的位置。
就這麼幾個動作我的手心已經熱起來。
我站在攝影機旁看著監視器裡的東哥繼續。
不同的人連番上陣但都比不上他的飛快的速度
這樣的遊戲我從來沒聽過玩過也不清楚東哥何時學了這一身新把戲。
他呵呵呵玩的極開心。
手沒有放下過。
連走廊上的小朋友都聞聲跑進教室來玩。
然後是其他演員都跑進來一起玩開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感覺到窗戶外的淡菊色的曙光初露，劃破黑暗，已經要到開拍時間了。
這時東哥忽然說，那導演不打擾你們了我要回去了。
回哪裡？
就是那裡呀。
喔。
你們保重拍片順利喔。
然後他伸出手來要握手道別。
這一握我嚇了一大跳。
冰冷的手，極冰冷，是失去體溫的人。
東哥完完全全沒有體溫，是一具冰冷冷的身軀。
但他不是和我們才玩了激烈的手心手背遊戲嗎？
然後他微笑轉身離開教室消失在光線裡。
目送他離開，我馬上想起一件事。
趕快，Video Asist有錄下來嗎？我問攝助。
有，一直在錄，沒停過。
快放出來看看。
當按下回放鍵時我的心臟跳的很快，不知道這裡面出現的東哥是什麼模樣。
難道果真是傳說中的那種東西嗎？ 是嗎？我們不小心紀錄下來了。
畫面一開始出現了一些雜訊，然後就在這裡我看到了一個身影走進了畫面。
灰灰的朦朧的身影，像飄的一般進到畫面的framing裡。
不是東哥的樣子， 那究竟是什麼？
我們剛剛在一起玩猜拳遊戲的人是誰？
什麼東西被錄下來了？
這種數位視訊紀錄下的另一時空的訊號呈相，由我們的肉眼視網膜接收得到的訊號究竟是什麼？ 真是千古以來人類一直探索的大哉問。
這時候畫面中的東哥也沒有在玩遊戲，只是漂浮講台上的一團灰色霧氣，面孔部位若隱若現，嘴邊的一對獠牙猶可辨識出來。
非人！
所有人屏氣凝神，專心研究畫面裡的影像。
媽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就是你們說的鬼呀，屋裡一個奇怪聲音傳出來。
我嚇醒。
一場夢，一場百分百逼真的夢。
這夢境的情節真實到不可思議。
我記得東哥那隻冰冷的手。
掌心溫度，皮膚的觸覺，靠近他所聞到的體味，連空氣細微流動都有印象。
我匆匆洗把臉，穿好衣服開車到中壢拍片的地點，心中一直掛著這件怪力亂神之事，我到底能不能或應不應該告訴別人等等的，龐雜的思緒在腦海裡流動，以致於我怎麼開到通告現場竟然毫無印象。
一週後我在工作室依舊忙到很晚，躺在地板上想瞇眼休息一下。
才閉上眼就感覺一陣穿堂涼風襲進辦公室來，厚重的大門被輕輕吹開了 ，沒有聲響，門外靜悄悄的。
我瞇眼起身走到門口，想把門帶上，看到電梯口站了一個人，頭低低壓著。
東哥！
你怎又回來了，我問。
他不語。
進來坐一下。
他穿一件我以前見過的咖啡色毛衣。
走進辦公室輕飄飄的，無聲無息，一直到坐上沙發這一段過程頭都沒有抬起來過。
你現在好嗎？
不語。
你看，當時如果把你的困難講出來大家一定會幫助你的。
不語。
不過就是錢的問題嘛。
不語。
你說它再多能有多少？
不語。
我一個人沒辦法但整個Production界加起來至少可以集合一百多個人力量願意幫助你。
不語。
結果你卻選擇了最壞的一條路。
不語。
最壞的一條路。
不語。
這條路非但不能了結，反而以後要加倍償還。
不語。
這不就是人家常說的，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闖進來。
不語。
你後悔了嗎？
他點點頭。
後悔了喔。
靜默了許久
那接下來該如何走下去呢？
再看看。
我可以幫的上忙要講喔。
會。
然後靜默了一會兒。
我走了，他說。
你不多坐一下？
不了要回去報到了。
回那裡？
嗯。
要保重。
嗯。
他起身。
我跟在他身後陪他走到門口。
就像進來的時候離開時他的頭還是沒有抬起來。
連一次都沒有。
然後還沒走到電梯門的位置他的形影就慢慢消散了，從具體的身形到霧狀化開最後整個fade out掉了。
我睜開眼醒來。
無聲。
一片靜謐。
看了一下手錶，半夜兩點多。
我特別注意一下辦公室的門是緊閉的。
東哥又回來了，是放不下許多事情，還是想告訴我什麼？
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別人？
按照西藏生死書，現在他應該在哪裡？
為什麼一直回來？
幾個月後，我把這夢境連同上一次的告訴也與東哥極熟的好友李瑜。
「他也去找你了喔？」特別在「也」字加上重音。
對於我敘述的奇異的夢境，她一派輕鬆，完全不意外。
「什麼是「也」？」
「大概每個人都被他找過了。」
「啊！講真的？」這次換我噱出來。
「妳是說妳也夢到他？」
「當然，好幾次呢。」
「不只我，聽說還有其他好多人呢，台灣從南到北都有人夢到他。」
「有這種事！」
「真忙，在底下還是啪啪走。」
「當製片吧！」
「也許那裡也拍片。」
「唉，東哥就是東哥！」
「真是熱心公益，習性不改。」
「也許他在選舉呢，也說不定。」
「要知道他最近的動態嗎？」 一個聲音從旁邊傳過來。
是原本在一旁低頭工作不語的製片烏龜。
「啊，還有最新動態？」
「是呀。」
「這是另一個朋友說的，東哥前一陣子也去找過他。」
「那他現在幹嘛了？」
「你聽好，東哥托夢，
說他現在已經當上土地公了。」
我靠。
真的，不蓋你。
祝福東哥，在那個世界裡一樣開心。
他的生命燃燒的很美，也很透徹。
他是東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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