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又回到台北。
回來幹嘛？
回來看八卦電視新聞，回來看王建民的現場實況(這用剛學到的日文來講是看ya-kyu chu-kei，野球中繼)，回來吃路邊小吃，回來愛台灣。
擺在桌上未處理信件堆到的胸前高度，99%是帳單，各種名目的帳單，但裡面有兩大疊厚厚的信封，封面有熟悉的字跡，是過去三年來持續通信但從未謀面的友人所寄來的，總是附有大量剪報資料並在印刷文字旁邊寫上觀點有趣的眉批，裡面還有一本最新的台北電影節手冊。
一面吃壽喜飯便當，一頁一頁翻閱(很小心的沒有弄髒)，讀著參展所有電影的三言兩語故事簡介。
這個真是他媽很難寫，我想，什麼樣的內容可以被三言兩與交代完畢一目了然又可讓人印象深刻，這好像比寫廣告創意複雜且困難多了。
仔細看了台灣參展的長片與短片題材，大都是一個俊美的男生在某個無法說清楚的狀態下偶然遇到一個漂亮的女生然後發生了若有似無的戀愛，的這樣的若有似無的故事，將來看完也可能得到是若有似無的印象。
當晚九點多還沒吃晚飯，腦袋還一直在這本影展手冊上打轉。
忽然間心血來潮，開車到南昌街寧波西街口老路邊攤點他三個肉圓一口氣吃完。
這攤肉圓是我印象中多變的台灣裡唯一的不變。
從我九歲吃到現在，三十幾年來管他周圍店面生意倒了幾次高樓數目增加了幾倍連里長或台北市長都死了好幾個，一直都扎在這窄巷口原來地點沒離開過半步，這肯定(大陸人愛講肯定)是一則真正的台灣奇蹟。
(我想到一個鄰居麵包店老闆娘講的，活得久有什麼好的，身邊認識的人一個接一個都不在了。)
也許周圍的人有些故事。
專心一下，只聽到肉圓老闆的老鄰居，一位歐吉桑騎在小綿羊上不肯下車，在攤子前對著一邊忙油鍋中肉圓翻面的老闆，以極俚俗的閩南用語，極快的速度，一口氣講了某個房東與房客的連續發生的小糾紛。
這經驗似曾相似，彷彿有次深夜在泰國曼谷的路邊攤的對話，差別只是聽不懂泰語。
左手邊鄰桌是造型冶艷的熟女與十八歲俊美肌肉猛男的姊弟戀情侶低聲交談著暫時聽不明白的事，男女的語氣都是幽幽淡淡的。
台灣沒有石破天驚的故事，突然間是這麼想著。
一面嚼著QQ的肉員皮，一面想到賈樟科的三峽好人與東。
才從湖北宜昌回來，我明白三峽大壩之石破天驚。
目前台灣除了誰配誰之外大體上也沒啥東西可被關注了。
已經許久沒有石破天驚的大事。
大概也有沒有石破天驚的幽默。
沒有。
台灣也許只有房地產石破天驚。
房地產莫名其妙的暴漲，在這半新不舊世界邊垂沒有2008奧運沒有2010世博沒有政治偉人沒有亞洲偶像沒有大事發生沒有世界鎂光燈關注的台北市。
大家都苦哈哈的過日子，但上億豪宅卻一開盤就賣光。
這半年來發現包括往誠品的路上的敦南商圈高級地段的店面一家一家結束營業，倒閉，惟獨新的仲介公司一家一家開張，租不出去的店面一夜之間都變成嶄新的仲介公司。
這些仲介公司玻璃櫥窗內的中古屋售價的數字幾乎只是毫無意義的數字，三十坪左右屋齡二十年以上的舊屋翻新動輒兩千三千萬四千萬，還經常很快掛上賀成交。
我說就替兒子取個名字叫賀成交吧。
他們說這就是M型社會最具體的現象。
大安區內幾棟的每坪售價破百萬台幣的天價豪宅恰巧都出現在距離我家僅約一百公尺範圍之內的幾塊工地上，每天大興土木中，不久後完工，也許人們提到這條巷子會改稱之為豪宅巷或繼仁愛路某巷之後又一條名人巷，幾十年平靜無波的老舊住宅區生活秩序，一夕之間就被財團出手攪亂。
沒石破天驚的生活，那聽點石破天驚的幽默吧。
石破天驚的幽默，難吧。
Traktor剛出現在廣告界時的確是被如此形容，出奇不意的怪誕勁爆笑點。
無啥可記，那就紀錄一些拍片旅途中發生的小笑話吧。
人聲鼎沸(頂肺，我頂你個肺)極吵鬧的餐廳還是會注意服務員的工作態度。
這是學習做服務業的基本功課。
餐廳的服務素質就看這時候了。
一般而言在大陸餐廳工作的服務員通常都待不久，薪資太低工作環境太糟都是原因之一。
但難得難得會見到EQ極高的服務員，在極混亂的情況也能有條不紊思路清晰笑臉迎人，最後一點尤其重要。
在中國最容易最容易遇到騙子，最難最難的就是遇見笑臉。
長大後才發現這真是一個不愛笑的民族。
苦難太多。
所有餐廳的服務員幾乎是不笑的。
但今晚這有個特例。
我們看她來來回回拿著餐盤在人群裡穿梭，老是笑嘻嘻的，特別奇怪，於是多看了兩眼，長的清清秀秀，不是特別美，但有種說不出的自在。
這種自在感，史蒂芬金曾在他的短篇The Shawshank Redemptions形容過那個監獄裡的銀行家走在重刑犯之中就像穿著燕尾服參加晚宴般的自在。
桌上的菜單有一些怪名，翻來覆去不敢馬上做決定。
於是她又出現了。
她一開始就先笑。
她先講了幾道菜名的背景故事，然後再將食材與烹調特色做法講得清清楚楚，活靈活現，像她親手做的一樣，再加上連如何起鍋，獨門用料秘辛的與廚師為每道菜命名的心情都以偷偷洩漏給你聽喔的語氣與方式告訴你，彷彿你是她多年知己。
於是她賣掉了好多道菜。
我們點了比我們平常胃口可容納的最大極限的好幾倍的份量，好多聽都沒聽過的菜名都是被她說服點下。
多到忘了自己點過什麼，多到她必須要換一頁抄寫。
「哇，妳廚師一定很得意，什麼菜都變得有故事，有你這麼一個這麼會賣的服務員，」我說。
「那是肯定的，」她笑著回答。
每回一端菜上桌她都會再跟我們聊上幾句，不忘關心一下我們進餐的心情。
「你們吃的還愉快嗎？一定要趁熱吃才不辜負廚師的好手藝喔，」她這麼說。
我看看她胸前的名牌，叫什麼什麼的一時忘了，有個娟字。
這一次她又上菜了
「這是海兔！」
「什麼？海•兔？」
「海裡的兔子。」她用手指比劃一下，笑嘻嘻說。
「兔子肉嗎？我們有點這道菜嗎？」
「就是像小?魚的東西。」
我們舉箸，半信半疑夾起，一口吃下。
喔，原來就是台灣海產店再常見不過的小卷。
明白後，再將閩南話國語發音。
「小卷！」
「你叫我嗎？」小娟突然轉頭說。
我們看著她一臉正經，反而覺得好笑，這算冷笑話嗎？
「我媽都這麼叫我。」
「你哪裡人？」
「江蘇人。」
「小卷(小娟)！小卷(小娟)！(模仿江蘇口音)我媽每次都這麼叫我，」她三八的語氣，開心的說。
是個冷笑話，但我們哈哈大笑，笑到喧嘩分貝破表。
吵到天花板都快塌下的混亂餐廳裡這算是頗出人意表的怪誕幽默，像Traktor的手法。
一講完小娟若無其事轉身就走，一溜煙消失在人堆中。
好個高EQ服務員，我們特別記住了。
這時候會聯想到我自己的工作，關於提案，關於開會，關於交片，從不知道何時開始EQ就比IQ重要。

「小卷完全是幹監製的特質，她不到製作公司上班簡直太可惜了，」有人說。
「她如果到製作公司上班我看你們這些監製都別混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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