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詩意的夢境”
——《歌舞中國》導演彭文淳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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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邁克爾•查普曼在接拍《蠻牛》時說：“最大的問題就是我對黑白片一無所知，從來沒有拍過黑白片……它比彩色片難拍的原因：無法以色彩來區隔事物，只能以明暗來分別……”。您是如何決定用黑白片來表現的，彩色片的哪些方面無法達到您的預期？在拍攝中和後期製作中，黑白膠片帶給您什麼困難嗎？
歌舞中國從概念初始就決定用黑白膠片。
黑白片的質感始終是我最鍾愛的影像風格。
而且從過去廣告片拍攝經驗，我很不喜歡彩色的上海。
然而，這為自己添了很多麻煩。
在台灣，因為黑白膠片不是經常性的商品，需提早兩個月前透過臺北影業公司向美國柯達總公司訂貨，轉運到上海，接著上海拍攝完的熟片必須打包搭火車到北京報關，再由 DHL 空運到澳洲悉尼後期沖洗，再空運到新加坡做膠轉磁，再空運回上海劇組檢查，這一個流程是 14 天。而且每一個環節都有可能發生運輸上的誤差。
2、 從影片可以看出，您似乎很喜歡膠片的顆粒感，但又能看出影片所使用的膠片並不統一，但是黑白影像（或者彩色拍攝的後期做消色）減弱了這種不統一感，那麼您都使用了哪些器材和膠片，分別出於什麼考慮？您如何在鏡頭之間、段落之間、質感之間，維持視覺上的一致性？
柯達16毫米黑白膠片只有兩種型號可選擇，一種50度拍陽光外景，另一種250度拍室內或陰天外景，底片使用的時機只能隨天氣決定。
舉例來說，我們拍攝的主場景，舞蹈教室，陰天時屋內的自然光其實都在曝光的臨界值，又加上舞蹈的動作繞著教室四周發生，無法如劇情片般自由設定燈光，只能在沖片廠的水單上註記某幾鏡必須強迫增感，彌補缺陷。這樣一來顆粒感當然增加。但最後在日本 Imagica 做的數位拷貝將顆粒感的層次做了場與場的統一。
3、 黑白片用灰度來製作景深，正如開篇的獨舞，晴天、陰天都不如霧天的層次朦朧，更象夢境。而梁一的獨舞，卻是那麼的對比強烈和層次鮮明。這取決於您的意圖與耐心，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場景是可以互換的，但只有這一版，才是您心中的期望所在，您是怎麼策劃用這麼個性鮮明的場景來拍攝的？背景、光線的選取，您一定有獨到之處，可以詳述一二嗎？
八年前，當時年輕狂妄的我有個企圖，既然要拍一部關於上海的紀錄片，影像張力必須火花四射，做別人之前沒做過的。
於是我每天五點半一大早起床，開始勘景，大量開發新場景，但這必須有之前廣告片拍攝基本工的鋪墊，對上海這都市的敏銳。
每晚注意翌晨天氣預報。
最後選到的場景在當時 2000 年都是從沒人發現過或拍攝過的處女景點，於是晚飯後大家開始討論如何放置角色，因為一旦出現了「異境感」的畫面構圖，庸俗的上海風景現實的意義就再也不一樣了。舉例開場的位置是最先發現的，位於 87 樓頂，俯瞰整個大上海，三米寬的平臺，風勢強勁，當時有人提議擺上粱一，因為意義如何如何，攝影機如何如何，構想很棒，但再一想到他的年紀與他那把身骨… 提議人馬上被罰喝酒。
劇組討論的過程很有趣，每個人發言，熱火朝天，很瘋狂，一場爭辯下來，可能已經喝掉八瓶長城干紅，與千片薯片。
拍攝楊揚獨舞那天是八月初，我們四點起床出發，五點半把器材就位天空已經亮了，但雲層太厚，原以為碰到壞天氣，我們默默地坐在蘋果箱上吃永和豆漿的飯團配三合一咖啡等光，陪我們上樓的大樓保安一直問我們還拍嗎，不拍他要關門下樓了。
到了八點左右，太陽鑽出一個縫，產生了所謂耶穌光的神蹟，楊揚也 High 了。
我記得約翰•巴厘說過一句話：專心為每個鏡頭找出 15 種不同的構圖是極重要的一件事，但是 “移動攝影機往往會使您失去對燈光和構圖的控制”，我想也包括焦點和景深的控制。彭導應該深諳其中道理，因為您的廣告和紀錄片中有來自各個角度、各個焦段的鏡頭，但您似乎異常偏愛特寫，尤其喜歡將兩極鏡頭配合使用，製造大反差的效果。在舞蹈房採訪片中舞者時，您讓被訪者圍坐，用圓軌不停的旋轉。這種方式並不鮮見於其他影片，但不同的是您一直用大特寫來拍。那麼您在拍攝時是刻意求新，還是出於劇情考慮？
出於什麼意圖或者受到何種啟發，決定採取這種方式拍攝的？實際效果與您的預期一致嗎？
這一段應該這麼說，拍訪談是紀錄片的一個重點，看似容易大家都會，但就內容而言不見得精采。關於夢想，拍攝前我與這些孩子單獨討論，她們多半是「哎呀夢想呀，我好多夢想呀…」馬上發現如果採取正常的訪談拍法肯定談不出爆點，沒有火花，內容冗長，不知道扯到哪裡去了…
我希望除了舞蹈表現有節奏感，甚至連夢想的訪談都可以拍出節奏感。
於是沉思後，乾脆自己出招…她們圍圓圈坐，接話，我讓李川啟頭。
李川一開始發言就讓大家把話都接得很緊湊。
我們連收音師加起來有六個人在軌道後跟著鏡頭跑百米，你知道圓週運動，越外圈速度越快。
我跑在她們可以用眼角餘光看到的位置，以手勢控制她們發言的時間，想造成時間壓力，強迫她們互相影響，做語意上的快速聯結，說快些，說關鍵字，免得答不到重點，浪費膠片。
一本十六釐米膠片有十分鐘左右，跑了三十幾圈，推軌道的助理速度越推越快，攝影師都暈了。其實從旁觀者角度看拍攝狀態很滑稽。看重播時大家都笑翻了。
我覺得，正如影片做展現的：電影更象音樂，應該是一個有節奏的視覺流程，應該有張有弛、有開有合，但您似乎很吝惜全景、遠景，很中意特寫、近景，這似乎就象一段音樂只有快板沒有慢板，您怎麼看？
捨全景或遠景有時候受限於客觀因素…
4、 您最喜歡誰的片子？您的影像風格受到哪部影片，哪位攝影師或者導演的影響？
這些年來讓我不斷反覆觀看學習的電影是科波拉的教父系列，看 30 歲的導演創作出史上最完美的電影，每場戲似乎都有神助。
大衛芬奇的某幾部，看不可思議的導演分鏡特技看堅持完美的決心與毅力。
庫斯圖裏卡的某幾部，看導演的狂。
小津安二郎，還有木下介惠的某幾部，看美學看黑白影像看那時代的情懷看雋永的對話。
5、 您形成了您的風格，您的語言形態，沒有人可以否認《歌舞中國》帶給我們的強烈的視覺衝擊，之前沒有哪部紀錄片在視覺呈現上做的如此“極致”。很顯然，您在紀錄片中把影像語言放在極其重要的位置，甚至有人說：看《歌舞中國》看的就是畫面。但是，也有人對此表示反對：認為《歌舞中國》只剩下畫面了。如果攝影過度強勢，單純由視覺帶來的衝擊是否會使觀眾忽略了劇情本身要交待的資訊？
現在應該不會有這些問題了吧，這年頭觀眾被訓練得很挑剔，所以對從業人員而言視覺已經只是基本工了，你看看當下幾乎所有引起話題的電影或紀錄片的影像都很強烈。
這似乎是把雙刃劍，那麼您認為形式上的東西太多了，太注重畫面了，會不會陷入唯畫面論？您前期拍攝時，處理一個鏡頭之前，您是如何處理影像與情節的關係的？
過去我經常在廣告中處理農村的老頭與小孩，那些淳樸到從來沒見過大攝像機的，要誘導他們開心自然入畫，一定會找方法，用手段，我個人有些心得。
對紀錄片而言，放在未經設計的日常狀態裡，畫面與情節進行，幾乎是二選一，要嘛就光好鏡頭美些，不管事件有無進行，拍拍沒事的狀態也行，要嘛事件就突然發生，攝影機抓了，就怎麼發生怎麼拍，不能兼顧，就像去年拍好天天，全程手持家用 DV 捕捉心智障礙者的生活細節，從來也無需在乎畫面美醜，事件本身的趣味決定了素材的成敗。籌拍歌舞中國時候就已經明白題材本身一定會有很多的設計，對舞者而言，表演其實就是性格的一部份，她們是可以在設定的圖框中很自然的呈現自我，你說淺意識裡她們就是在表演也行，尤其混熟了，比一般人更容易拍到預設構圖的生活情節，所以很多人說我因為廣告拍慣了，喜歡擺拍，不是搞紀錄片的正統。
6、 影片開頭的踢踏舞獨舞，您也用到了雞精廣告裏，或者說是廣告裏的段落用到了紀錄片裏，區別只是一個是彩色的，一個是黑白的。那麼我可以說這個雞精廣告是個短小的紀錄片，或者說《歌舞中國》是個長篇的廣告嗎？您是怎麼衡量廣告和紀錄片的？
我覺得導演到了一定的成熟度之後這兩者的界線就模糊化了，不再被形式困擾，不再是問題了。
其實還是強調情感、事件本身的張力，還有導演的視野高度。廣告紀錄片化 ( 如同我拍聯合國 UNICEF )，與紀錄片廣告化 ( 視覺精緻化 )，只要出發點的態度真誠，作品一定不差的。
7、 更多的人將您定位于 “廣告導演”，您自己是這樣定位的嗎？如果是，那麼《歌舞中國》的誕生一定是您內心深處某些思緒的外化，相信您不會是一時性起才去拍個紀錄片“玩玩”，應該是有長時間的思想、理論、技術上的準備吧？我們總喜歡“在廣告中玩弄技巧……因為在廣告中常會走極端”（歐文•羅茲曼），這句話可褒可貶，如果您沒有拍過那麼多的廣告，《歌舞中國》還會是這個樣子嗎？從紀錄片角度來講，廣告帶給您哪些有益的啟示，同時，有沒有讓您走入了一個模式化的死胡同？
廣告的磨練對影像工作者是最好的學校。我喜歡你引用這句話，「因為廣告常走極端，」我們因此學到所有可能的技法。
但拍廣告不會讓我們忘記進這行原始的初衷，拍紀錄片拍電影，人性，故事與真感情才是王道。
8、 很多導演或者攝影師在拍攝一個作品前都有 “賭一把” 的感覺，因為他們不知道這部作品上映後觀眾是否買賬，您在拍《歌舞中國》之前，對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有沒有一個定位？包括觀眾群和票房方面。
2000 年第一次來到上海，站在外灘看浦東，哇，感覺這都市真是不得了，沉睡了幾十年終於甦醒了，能量驚人，把我大學時代閱讀國共內戰的上海情結一下都找回來了，想快快找個理由拍下這個都市吧。我沒有想要賭一把或幹嘛，紀錄片本來就不會有票房的。我想到是如何為自己留下一部作品。那為何非做不可呢？我記得當時那種「除了我，不可能有別人會拍」的感覺很強烈。著魔似的。一開始就想到要放爵士樂進黑白的上海畫面裡，因為我聽無數人都這麼談過，但似乎沒有看過誰真的動手，我想，最糟的情況賠錢學經驗也行，後來也幸運找到相信我能力的人願意贊助資金。
當時在臺北替我做發行的朋友一直認為很危險，紀錄片上院線公映幾乎沒有，要我把票價定很低。
而且他認為上海的題材在台灣很難有高度的共鳴。
沒錯。
上映前她安排我們去許多大學演講，同學們對我的廣告片的興趣遠超過這部還未放映的電影，公司的助理則在演講現場推銷預售票，反應一般。
他們其實最希望拷貝我的廣告作品集。
但是兩個月後最後統計觀影人數近萬人次，出乎意料之多。
9、 片子公映後，您肯定聽到您身邊的人對片子的評價，主要集中在哪些問題上？在參評時，有沒有關於片子類型的爭議：是故事片還是紀錄片？
真相其實是，這部片公映時並沒有引起太多討論。
2003的歌舞中國完成時，扁執政的台灣正如火如荼地「去中國化」，我當時沒有考慮到這點，片名「中國」這兩個字是有負面意義的。
報導有一些正面的，像是說我自己拿錢出來拍長片，很有勇氣，媒體大亨邱復生先生為我的創新，義務替我站台，博得很多版面。大體上的評語偏負面，指廣告導演拍的紀錄片沒有紀錄片該有的的深度與厚度，除了講究攝影之外，形式花俏，內涵不足。
有個雜誌記者訪問我兩小時之後，帶著微笑離開，結果回去只寫一百多個字，指出這是一部欠缺現實的片子。
不過比較感動的是，我收到很多年輕的觀眾來信鼓勵我。
10、 一般來說，一部影片都會有公映版、導演剪輯版、加長版等幾個版本，我不太清楚《歌舞中國》有幾個版本？
就一個版本。兩個剪接師斷斷續續前後工作了一年半。
現在，很高興的看到您的第二部紀錄片《好天天》也已經誕生了，那麼如果讓您在沉澱了幾年之後，再重新剪輯《歌舞中國》，會有哪些不一樣嗎？
當初有哪些遺憾，這些遺憾如果重拍或重新剪輯能夠彌補嗎？
搞創作的人不回頭想這些了。
11、 張以慶的《幼稚園》拍了 5000 分鐘的素材，做場記的稿紙有 5 斤多，您前期後期的工作量有多大？（一些詳細的資料，有助於我們更深入的瞭解您的工作。）
我拍了 3 萬多呎 16 釐米底片，相當於 35 釐米的 10 萬呎。
場記有百多頁。
本來整理這些內容的助理每天寫工作日記說日後想出書，結果沒有出版社要。
一大疊稿子放著到現在。
美術在現場畫了很多人物的漫畫速寫，像粱一老師，他畫了一個禿頭缺牙壞脾氣的老頭。
12、 很高興的告訴您一件事：我在幾所高校，先後組織了 200 餘人觀摩《歌舞中國》，他們都是業餘觀眾。通過調查問卷顯示，90% 的人認為該片非常 “真實”，是一部難得的、好看的紀錄片，他們甚至認為開篇的獨舞和踢踏舞都是真實的，雖然經我講解後，他們承認那些鏡頭是導演出來的，但仍然沒有影響他們的判斷。我想，得到觀眾的認可，應該是一個導演最欣慰的事情，尤其這樣一部非商業影片，那麼，在採訪最後，您還有什麼印象深刻的細節想與我們分享的嗎？
已經差不多都講了，希望可以為你的論文幫上一點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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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彭文淳導演
尊敬的彭導：
您好，感謝您百忙之中抽時間接受我的採訪。我是中國傳媒大學2006級廣播電視藝術學的碩士研究生，師從金貴榮導師（金老師是CCTV紀錄片《再說長江》、《水問》的總攝像）。
2008 年 4 月，在畢業論文的開題答辯中，我和導師策劃的關於您的紀錄片《歌舞中國》影像分析的選題，獲答辯組全票通過並得到好評。欣喜之餘，由於相隔甚遠，無法當面向您請教，註定成為一種遺憾。只能期望您原諒我的冒昧，耽誤您一些時間，流覽一下我們設計的問題，我和導師將不勝榮幸和感激。
由於我們不能當面交流，我只能將您的回信與我的問題進行契合，如果仍然存在問題，我希望您能給我二次提問的機會，最後定稿的採訪稿，我會發還給您批閱過目。這篇論文完成後將進入全國論文資源庫，並力爭在省級以上的傳媒刊物刊登，對您的專訪將全文登載在論文內。
在我閱讀大量書籍，準備採訪問題的過程中，欣聞您的第二部紀錄片《好天天》已經上映，我非常希望能把這部新片納入我的論文體系，但是我在大陸無法購買到這部影片，我搜遍了網路，也沒有找到相關資源。這也讓我想到了在《歌舞中國》的分析過程中，大量第一手資料的欠缺，因此，我的不情之請還望您能理解：
1、請告訴我您的帳號或者匯款地址，我想支付購買《好天天》的費用和回寄大陸的郵費；
「好天天」是我們接受台灣心路基金會委託製作，完成母帶與包裝設計目前已交，未來播映形式與使用範圍由該基金會自行決定，並非由我們掌握，據說明年農曆年後會以 DVD 產品形式 ( 再加上一本寫真書 ) 問世以義賣或公益認購方式取得，屆時再看如何。
2、《歌舞中國》的原聲大碟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但仍然沒有找到，我甚至拜託我香港的一個同學，在香港市場遍尋，也沒有蹤影，不知道臺灣能不能買到，我將支付費用。
歌舞中國 ( Burning Dreams ) 原聲大碟當時只出版了三千片 ( EMI 唱片公司認為這是電影原聲大碟在台灣銷售的極限? )，五年下來已經全數賣光，公司還留下少數幾張，我可以提供。
有博客介紹可以參考 http://jacqueline119.pixnet.net/blog/post/1775901
3、《歌舞中國》的其他第一手資料：比如拍攝腳本、花絮紀錄、導演闡述等等，我將支付影印或者複製的費用。
有保存，但沒有你想像那麼縝密，只有十幾頁，斷簡殘篇，而且拍攝過程不斷修改。
4、您的廣告作品能從貴網站下載的我都下了，前期的一些作品沒有視頻，只有圖片，不知道您有沒有作品全集出版，我將支付購買費用。
沒有出版廣告集的計畫，因為製作公司不擁有廣告影片的版權。
5、不知道您能否提供“夢工廠”或者片中主要人物的聯繫方式，我想做個後續瞭解。這點想法涉及個人隱私，請斟酌。不勝感謝！
上海變化太快，夢工廠原所在地早已經被剷平蓋高樓，搬了好幾次家，我當時的電話已經不通了，不過上網應該還可以找到楊揚與她夢工廠新址與電話，由她開始可以找到其他人。
下面是我們總結的採訪提綱，考慮到您的工作繁忙，我們已經盡力壓縮了問題，但肯定仍多有不妥，還請不吝指出！
再次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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